“可以开始了吗?”郑中兴问。
“能让我再看一下试镜片段吗?我忘记了。”季子凌说。
导演:“……”
虽然这要求有些奇葩,但郑中兴还是答应了,让旁边管记录的年轻人拿了一份过去。季子凌扫了一眼,微微眯起眼睛酝酿了十秒钟:“导演,现在开始吗?”
如果说刚才郑中兴还有点儿怀疑这孩子的演技和诚意,这会儿就已经有些惊叹了。
十秒钟的功夫,那孩子看起来像刚睡醒的迷蒙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冰冷、漠然、愤世嫉俗,却尚未褪去那一份属于少年的纯真,活脱脱就是电影里的魏阳。
第一个片段很容易就过了。
第二个片段的确有些复杂,如果让他凭空去演还真不一定能演得出来,但如果这感情是他曾经亲身经历过的呢?
在这一刻,季子凌突然有点儿感谢鲍华庭。
如果不是鲍华庭,他还真不知道从哪儿找那种明明已经恨得咬牙切齿,却还老想起曾经相爱的片段,并因此而对自己无比厌弃的感情。
他纠结了小一个月吧?才算彻底放下这段垃圾感情。
季子凌花了几秒钟的时间,让自己沉浸在那种心绪里,一点一点慢慢去体会魏阳的感情。
他从小就是个没爹的孩子,小小年纪的人生经历,让他对“抛弃”自己的父亲恨之入骨,但与此同时,在他的深处内心深处,其实一直在渴望父爱。
一次很偶然的机会,让他遇见了素未谋面的父亲。这个人与他想象中的父亲,是那样不同,中年男人憨厚老实,温吞到有点儿懦弱,一点儿也不像他在长久的时间里一点一滴在脑海里构建的那个风流多情又霸气硬朗的父亲形象。
他有些失落,同时又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但很快,他发现他的父亲拥有一个让他嫉妒到发狂的幸福的四口之家。
——凭什么他能够那么幸福,而我却要承受这样的悲惨?
扭曲的恨意让魏阳不假思索地选择了破坏,在看到那个女人带着他们的双胞胎女儿愤然离去,只剩下父亲孤零零的一个人的时候,他却无法克制地对这个瞬间苍老下去的男人,产生了一点点怜悯的情绪。
所以父亲说要接他回家,要供他读书的时候,他才没有立刻拒绝。
因为这,他过了一段“正常”的生活。
穿上规矩刻板的校服,跟着一群屁事儿不懂的破孩子,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师里,听那些所谓的老师用无聊的音调讲那些不知所云的内容。
讲得他昏昏欲睡。
在魏阳短暂的人生里,那是一段无聊到神奇的生活。
只可惜不久之后,他就从其他孩子背着他的窃窃私语里,听到了“野种”、“混混”、“我妈让我离他远一点”的评价。刚刚被压抑在心底的仇恨之火,就在一个毫无预兆的黄昏,熊熊燃烧起来。
他把那两个背后说他坏话的同学打进了医院。然后顺理成章地,他被开除了。
那个所谓的父亲不但安慰他,还说他不该跟同学打架,让他去医院道歉。
自小被遗弃的恨意,和现在这股不被理解的怨气交织在一起,让他对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男人,充满了厌恶。他开始继续那种在他父亲眼里“误入歧途”的生活,开始在这个男人对他唠唠叨叨的时候不耐烦地大打出手。
——可每次动完手,他都无法抑制地对狼狈地躺在地上的男人,产生一种交织着后悔和心疼的情绪。这是他的父亲,虽然这父亲懦弱到一无是处,但毕竟是这世上唯一肯对他抱有善意的人,但紧接着,他就会想起,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男人,他何至于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季子凌抬起眼睛,用那种痛苦纠结复杂难明的目光,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厉扬。
厉扬:“……”
那个时候,季子凌的整个精神都是放空的,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他和父亲两个人,在租来的陈旧的空荡荡的屋子里。之所以会对着厉扬露出那种表情,仅仅是因为他站的位置和厉扬坐的位置成一条直线而已。
但厉扬却不会这样想。
他看着小破鸟那种目光,一瞬间觉得他明明也爱自己嘛之前真能装,一瞬间又忍不住回想自个儿到底是哪儿招惹到他,让他用这种恨之入骨的眼神看着自己。
——厉扬差点儿被季子凌一个眼神带入了戏。
还好他意志力够强,仅仅迷茫了两秒钟就迅速找回了神智。这时候他看着季子凌的眼神,充满着一种不能为外人道的欣赏和得意——这是我的小破鸟呢。
试镜顺利通过。
虽然并没有当场宣布结果,但看郑中兴满意的笑容,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入戏太深的后果就是……等季子凌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已经在厉扬的车上。
厉扬勾起一边唇角:“睡醒了?”
“嗯。”季子凌没跟他抬杠,只是微微偏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心情有点儿微妙——这个人喜欢他?这个人喜欢他。这个人喜欢他!!!
厉扬轻描淡写道:“演得还行。”勉勉强强有点儿嫌弃的语气。
但是!
一直密切注意着厉扬表情的季子凌,却看到一抹稍纵即逝的微笑划过厉扬的唇角。那微笑跟他平常装模作样的时候很是不同,带着一丝如沐春风的煦暖,和一点朝阳一样的灿烂。
“我知道我演得非常好,”季子凌说,“多谢夸奖。”
厉扬:“……”小破鸟这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怎么就这么招人爱呢?
眼神不对,前方高能预警!在厉扬的狗爪子趁等红灯伸过来之前,季子凌已经颇有先见之明地把自己缩成了一团黑毛。
厉扬:“……”
这会儿,季子凌是真有点儿相信厉扬对他有意思了。
他心大惯了,之前别说留意厉扬这些细微的表情了,就是再明显的迹象,他最多疑惑两秒,想不通就丢到脑后忘个一干二净。
但现在看到厉扬明显饱含深意的眼神……要说厉狂犬病对他没意思,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会儿季子凌突然想到之前厉扬有好几次颇“不正常”,他当时只是觉得不大对劲儿,可现在一想,明显就是吃醋的表现。
这么说——厉狂犬病还是个醋罐子?
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醋瓶子,那瓶子顶了张厉扬的脸。
季子凌被自己的脑补吓了一跳,有点儿囧,不得不调整了下姿势,换了个话题:“你去大成干嘛?”
“谈合作,”厉扬说,“撞铁板上了。”
如果不是名导名演大场景大制作的片子,像擎天、大成、宏源这种大公司,根本就用不着跟别家合作。季子凌刚刚试镜的那部片子,虽然不需要什么大场景,也没说一定要大明星,可凡是郑中兴导演的片子,必然每一个镜头都精雕细琢精益求精,即便是很普通的布景和道具,郑导的要求也都到了苛刻的地步。所以一部一百分钟的电影,很可能会拍上一整年的时间。
圈内人都知道,郑导拍商业片不如拍文艺片用心,而那部戏,刚巧是一部可能不太卖座的文艺片。
所以花费一定不会少。
但这只是大成选择和宏源合作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郑导前些年和宏源签了五年的合同,如今合约还没到期,而在阮青云心目中,这部饱含了他追怀的电影,最合适的导演人选,只有郑中兴。
阮青云是个特别固执的人,这固执隐藏在他英俊潇洒、霸气侧漏的外表之下,没几个人能看得到。
他具有一切决策者应有的特质,睿智、果断、有超出一般人的高远的眼光和见识,也不乏恰到好处的风趣幽默,会生气也会开心,看起来跟正常人没什么差别,但只有了解他的人才明白,阮青云的心,就是一块铁板。
而厉扬今天去做的事情,就是去踹这块铁板。
厉扬想借阮青云的影视城,拍一部大制作武侠片,因为剧情需要可能需要糟蹋一片连翘丛,就这,阮青云就不干了。厉扬想不就是连翘的问题么,他承诺拍完戏会再栽一批一模一样的,但不管他怎么说,阮青云就俩字儿:“别想。”
事实证明,再坚硬的肉体也无法与钢铁匹敌,这合作,到底没谈成。
作为被厉扬吐槽的对象,阮青云打了个喷嚏,喷了面前来交试镜记录的小年轻一脸。
这年轻人娃娃脸大眼睛,正是被他一时抽风招进来做“备用导演”的韦一。看着因为自己一个喷嚏而变成木头人的小孩儿,阮青云心内有些好笑,抽了一张纸巾递过去:“擦擦脸!”
那一瞬间,阮青云突然觉得这个场景如此熟悉,好像什么时候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