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金玉在手,何方舟也不急了。他是个人精,看得透那两人功夫,也看得出他俩心思。沈无疾虽赢不过明庐,可若说要吃大亏,倒也不会,至少明庐不会真杀了沈无疾,也就是要出恶气罢了,顶多打沈无疾一顿。至于这顿打,沈无疾挨一挨,也不算坏事,怎么说,若设身处地想,明庐会觉得洛金玉是吃了大亏这事儿也不算无理取闹。
洛金玉这个外行人却看不懂门路,只看得到两道红色虚影在那闪烁,刀光剑影中人脸都瞧不清,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打得很凶!
他焦急不已,不住叫那二人住手,可那二人越打越远,从面前到树上,再到墙上、屋顶上,打得沉迷其中,哪还听得进他的劝架。
沈无疾和明庐就这样从沈府缠打了出去,在人家屋顶上飞来跃去,一路去了京郊无人的林子里,惊走了无辜的飞鸟走兽,打得林间枝叶簌簌作响。
两道红影纠缠许久,来去数千招,沈无疾早已落了下风,被明庐瞅中一个空当,一脚踢飞了他手中的刀。
沈无疾没了刀,却也不管不顾,提拳向明庐挥来。
明庐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用力往他背后掰去,就听得喀嚓一声脆响,沈无疾一条手臂就被活生生卸了关节,他闷哼一声,眼中恨意迸现,另一只手朝明庐攻去,却同样被明庐反扣,一脚踩在他的后膝窝上,逼迫他背对着明庐跪倒在地上。
“咱家杀了你!”沈无疾厉声叫道。
“都是刀板上的肉了,嘴还挺硬!我看你能杀谁!”明庐冷笑着,将剑往地上一砸,剑便插入了身边泥土中,他赤着手,蛮横将沈无疾掰过来对着自己,然后一拳揍在他脸上。
沈无疾反应也快,四肢受制于人,可嘴却没有,张口就死死咬住明庐打自己的那只手上。
明庐骂了一声,好容易抽回手来,瞪目一看,自个儿手腕上竟生生被咬下了一块皮肉,鲜血汩汩往外涌。简直是火上浇油,明庐这下子连最后一丝客气也没了,飞起一脚将沈无疾踹翻在地,压上去封了几处大穴,叫他动弹不得,然后疯狂揍他,揍一拳问一句:“还咬不咬!咬不咬!咬不咬!”
沈无疾被他卸了浑身的力气,咬是咬不了了,可还能说话,就破口大骂,从明庐的祖宗十八代骂起。
……
这两人一个打一个骂,折腾了快半个时辰,明庐先停了手。
沈无疾还在那骂。
“闭嘴!”明庐踹他一脚,“你他大爷的嗓子都骂哑了,还骂!”
沈无疾刚骂到明庐的曾孙辈,哪肯就此罢休,不骂到彻底失声就算输!在骂人一事上,他沈无疾还没服过输!
明庐能被他气死,又踹了他两脚,松开他,吼道:“别骂了,和你说洛金玉的事!起来!”
沈无疾瞬间收了声,耷拉着两只被卸了关节的胳膊,挣扎着坐起身,冷冷看着明庐,半晌,傲然道:“那你最好就在这杀了咱家。”
明庐也冷冷道:“我上回说的,你当是屁?”
沈无疾又沉默一阵,道:“不是。”
“那你——”
“他说他不在乎。”沈无疾道。
明庐冷笑道:“他不在乎,他自然不在乎,他是个呆子,可你沈无疾不是!”
“你不明白!”沈无疾忽的大声道,他向来尖利的声音此时此刻有些嘶哑,听起来倒像寻常的成年男子声儿了。
明庐嗤道:“我不明白什么,你倒是说。”
沈无疾却又沉默下来,脸上刚刚那打斗时的狠意恨意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低落惆怅,一双凤目里却又盛满了百死不悔的痴情,让明庐看得一怔,一时之间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沈无疾闭上眼睛,梗着脖子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明庐迟迟没有动作,许久之后,叹气道:“沈无疾,其实我当真敬你几分。只是……”
“只是咱家和他在一起,世俗天地不容,会令他受尽白眼耻辱,说他不知羞耻,攀附阉党。且咱家与他无法传宗接代,连累他与咱家一样断子绝孙,日后,少不了有人拿这骂他。这些咱家都知道。”沈无疾睁开眼睛,眼中泪光闪烁,没有看明庐,看着面前的那棵树,低声道,“可是,他清晨提一篮子花瓣,等在咱家房门外,咱家开了门,他就朝咱家腼腆一笑,说他特意为咱家所拾……”
明庐欲言又止。
“咱家问他为何而来,他说他只是想要见咱家一面,不为其他。你可知咱家盼这一幕盼了多少个日夜时辰?自咱家见他第一面……奢想过,却又总知道不过是做梦,这一幕真发生了,咱家也觉得自己像又在做梦。可若这是梦,就让咱家在梦里再别醒来,死在梦里,也算咱家这辈子最好的归宿了。”沈无疾垂眸,“你是风流之人,见一个爱一个,薄幸渣男子,又怎能明白咱家心境。”
明庐:“……”
沈无疾欲言又止,最终道:“总之,你要骂咱家什么,咱家都认了。咱家也知他如今不过是生病移情而已,可是,对于咱家而言,这恐怕是此生唯一的一次圆梦机会,你说咱家禽兽也好,畜生也罢,咱家只要没死,这禽兽畜生就做定了。”他又自嘲道,“何况,咱家一个阉人,在你们眼中,不早就和禽兽畜生无异吗?就是咱家不这么做,你们又拿咱家当过人吗?”
明庐本能道:“没……”
“既如此,怎的别人都能喜欢人,你姓明的自个儿伤过多少女人心,欠过多少风流债,世人却只拿这事夸你倜傥潇洒,而咱家就掏心挖肺地爱这一个人,没碍着任何人的事,就是不行?!”
沈无疾厉声质问,“咱家就不是人吗?!阉人就是条狗,狗喜欢人都不会被你们这样看不起呢,阉人比狗都不如!可除了是个阉人,咱家哪样比你们差了?!市井之中多的是庸碌走狗,一生无为,家徒四壁,苟且偷生……他们却都是男人,都能喜欢人,都能成家娶妻,咱家哪里比不上他们!就因为咱家是阉人,挨过那一刀!除此之外,咱家哪儿都强过他们,凭什么被人看不起?!凭什么喜欢人都不配?!”
明庐:“……”
他第一回见着这样的沈无疾,这个总是飞扬跋扈、阴阳怪气、刻薄歹毒的死太监,此时此刻仿若斗败的公鸡似的,满脸上写着痛苦与愤怒,这痛苦与愤怒却并非是针对自己,沈无疾甚至都没有看他,而是茫然地望着树林深处,像在问沈无疾自己,更像是在问老天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