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神色不太好看,欲言又止。
喻阁老见没人说话,甩开一旁试图劝阻自己的礼部尚书的手,道:“拦什么……沈无疾是司礼监掌印,吴为是吴国公的亲孙子,洛金玉是天子门生,太学第一,这样的三个人的事儿不清不楚,就这么当小事儿不管了?”
君太尉沉默地看着喻阁老,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逐渐地沉了下去。
从一句“洛金玉是天子门生”,他已经明白了,这老不死的,终于坐不住了。
他看似要质问沈无疾为洛金玉徇私一事,却实则是——要将洛金玉的案子翻出来!
这些年来,曹国忠还在时,他把持朝政,只手遮天,一人独大,喻阁老和君亓自然是同抗阉贼,而曹国忠一倒,形势就变了。
兵权归了君亓,君亓正在壮年,而喻阁老却风烛残年,又是一介文人,吴国公府也没落,喻阁老只能占着内阁的头把交椅死活不退,成天装痴作傻。
君亓也并非不知道喻阁老是怕自个儿这边的人将内阁名额全占了,这才死活赖着不走。可君亓却也没怎么在意,因为朝中各人都是些什么本事,他心中有数。
喻阁老能撑最多不再过五年,这五年里,君亓还真不信他姓喻的能从一堆矮子里拔出个高个儿来!内阁岂是说进就能进的?五年之内能进的备选名单就在那儿了,里头不是君亓的人,就是扶不上墙的。
而喻阁老这时候要为洛金玉翻案……他这样老于世故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三年前洛金玉那案子与我的干系?为洛金玉翻案,就是对我发难。
君亓被掩在官袍衣袖下的手渐渐握了起来。
莫非这老不死的和沈无疾在私下里有了交易?沈无疾急于站稳脚跟,就要从我手上抢回兵权献给皇上,姓喻的老家伙与他在打压我这一事上是殊途同归了……
喻阁老仍然坐在那里,并没有其他人端正,很是疲累的样子,靠着背后的软枕,腰不太能直得起来。
他太老了。
老到居然会因老友一番幼稚的话而梦回年少。
他梦见了最初被父亲领去私塾拜师启蒙的自己,那时他八岁,在私塾里与一生挚友齐谦相遇,十载寒窗,一同苦读圣贤文章。书中教他们做人做君子,做事做好事,忠君忠社稷,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地。
他还梦见了与齐谦一起辞别送行的父母家人,背着包袱离乡赶考的自己,那年他十八岁,意气勃发,信心满满,一路上就已和齐谦说好了日后高中如何如何,做官又如何如何。
那年,他和齐谦没考上,在京城中失意徘徊,正打算打道回府时,听其他落榜学子们说是出了考场舞弊。
当时都是毛头小子,满腔热血激愤,集结起来,便在贡院门口讨说法。
可官场黑暗,官官相护,层层压下来,最终,竟派了京城护军抓捕这些学生。
护军将学生们冲散一地,街口满是惊呼狼藉,他和齐谦被冲得失散了,各自仓促躲避抓捕。他不当心被人推搡着摔倒了,来不及逃,眼看就被满脸凶狠的护军抓了起来要带走,忽然听到一道响亮的喝喊声:“你们敢!”
护军们神色大变,动作一僵,竟定在了那里。
他惊讶地看过去,就看见了一个身披鳞甲、腰悬宝剑的少年将军模样的人物策马而来,临到面前,勒马停住,紧皱眉头,怒斥道:“把人都给我放了!”
护军们面面相觑,却仍没动,其中的领头想了想,过来对这少年将军道:“吴小将军,这可是……”
“别跟我说是谁下的令!”这吴小将军一挥手,“我自去皇上面前问!”
领头的却并不惧,隐约还露出些不屑,道:“那还请吴小将军先去请旨,可小的们也是领了上命来的,不得不得罪了。”说着,就朝其他人使眼色,示意抓着手头这些人先走。
喻怀良被小兵抓着,也要拖走,却见吴小将军翻身下马,一把拽住了自己的另一条胳膊,厉目瞪着那小兵。
小兵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松了手,悻悻然转身去了别处。
喻怀良却顾不上别的,一眼看见了被城护军推搡着离开的好友齐谦,忙要追过去,却被这位吴小将军拉了回来。
吴小将军的神色很复杂,自然是愤怒,却又掺杂着自责与悲哀,沉声对喻怀良道:“在这儿说不出道理,你先和我回去。”
喻怀良便跟着这少年将军回去了。
回去他家,喻怀良才知道这人竟是吴国公世子,比他大不了几岁,前年成的亲。
吴小将军领着喻怀良去见老吴国公,义愤填膺地说起科场舞弊与抓捕试子的事,要他爹为这事出面,却被他爹拒绝了,说这事儿牵扯朝中重臣许多,惹不了。
喻怀良十分震惊。
他与齐谦自幼便听老吴国公戎马英雄事迹,如今眼见这一幕,只觉心中扛不住,又惊又气,站出来便一通斥责,说完才猛觉心惊,意识到自个儿是在训斥谁。
那老吴国公却也没动气,只是沉默地看着喻怀良斥责自己,待他说完,竟还笑了,只是那笑容里面有着许多分的无奈和复杂。
是后来的喻怀良才能看懂的复杂。
最终,老吴国公和蔼道:“你那好友,我会托人将他弄出来,你俩就此回乡吧,三年后再来考。”
喻怀良当时也是年少轻狂,闻言冷笑:“三年后我们又何必再来?不还是一样的结果?”
谁知,老吴国公竟不反驳,竟道:“可能吧。”
喻怀良一怔:“你——”
“但也有可能就变好了。”老吴国公道,“我也说不准。”
喻怀良怒道:“连您都不愿出手,怎能好得了?”
老吴国公苦笑着,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老吴国公说话算话,很快,齐谦就被放了出来。
可也只放了齐谦一人,其他人都被关在城郊一处庄子里,传来消息,说这些试子皆是受人蒙蔽,涉事官员度量大,不与他们计较,只让他们在庄子里冷静清醒过后就放人,并非抓捕。
喻怀良和齐谦那时一片纯良,将信将疑,打算等过几天,看看事态再说。
第三天,那庄子却离奇失火了。被关在里面的十几位试子,无一生还。
那一夜,喻怀良与齐谦就在庄子外,正要叫人救火,就被吴小将军给绑走了,一路上只听到庄子里面尖利的惨叫声,像炼狱里发出来的,令人汗毛倒竖。
吴小将军强行将两人塞进马车,把他俩送出了京城,和他们说,已经为他俩打点过了,三年后放心再来考,只是这事一定不要再提。
那是喻怀良第一次窥到黑暗。
三年后,他与齐谦再来,其实世道仍没变多好,仍然风平浪静。只是这回有吴小将军打点,他俩侥幸,没落榜。
喻怀良对自己平生所读的圣贤书产生了许多的质疑。
可是没有人能回答他的质疑。
他置身一片黑暗中,也不敢独自举起火把,怕会成为众矢之的。他只能也随着众人,在黑暗中摸索。最多,他不和其他人一样,还会去扑灭火种。可也仅此而已了。
再往后,大半生的官场沉沦,有了如今的喻阁老。
……
喻阁老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否装老耳昏聩久了,当真耳花了,否则,怎么那日齐谦的话总在自个儿耳边响个没完没了呢?
他总是听见齐谦在问:你还记得西郊独院吗?
西郊独院,就是烧了那十几位试子的地方。
他自然记得,他记了一辈子。
那把火烧死了十几条活生生的人,也烧死了他和齐谦未出茅庐的两颗天真稚子心。
从此,他喻怀良精于世故,齐虚谷与世无争。
而如今,黄土埋到了脖子根儿,齐虚谷这小老儿倒聊发起了少年狂,喝了几两马尿,哭着将当年那十几个人的名字一一喊了出来。
他沉默听着听着,终于也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