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阆嫌外袍太麻烦,随手就脱了,卷在臂弯处,三步并作两步,循着声音跑过去?,白玄没有公报私仇,将他放在了离得很近的地方,所以他很快就看见了意料之中的景象。
不,不能说是意料之中吧,至少他没想到那些?山石竟然生出了怪异的相?貌。
带着野兽一般狰狞扭曲的面目,这些?漆黑的山石将小孩儿?团团围住,这一幕实在是眼熟,跟徐阆当时经历的场面差不多,只不过他很庆幸那时候这些?怪物?没有向他露出獠牙。
好,腿又?不争气地开?始抖了,徐阆定了定神,脑子转得飞快,开?始盘算该怎么办。
白玄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徐阆本来看情况紧急,准备先出声引开?那些?怪物?,既然白玄过来了,他灵机一动,低低咳嗽了两声,轻声说道:“请英明神武、智勇双全?、乐善好施的玄圃神君出面行?吗?”
他又?不是那种愣头青,冷静下来之后就决定认怂了,活着挺好的,他还想多活几?年。
白玄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徐阆脸皮这么厚,闷着声儿?笑了笑,说:“可以。”
徐阆刚松了口?气,却没想到白玄竟然直接从藏身之处走了出去?,一步步走得很稳,好似闲庭信步,顿时,原本紧盯着小孩儿?的怪物?纷纷看向了他,视线交锋,徐阆以为一场恶战在所难免,结果白玄总是能令他感到意外——那些?怪物?只是踌躇了片刻,转身便跑了。
就这么简单?他有点疑惑,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的事情,为什么白玄不肯出面?
小孩儿?躺在地上,浑身脏兮兮的,好像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蜷成一团,浑身发抖,徐阆正要?走过去?,余光却瞥见一个明明已经离去?的怪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折返回来,眸光泛红,杀气腾腾,不像是想跟他们谈心的架势,他心头一慌,连忙喊道:“白玄!”
只听一声巨响,漆黑的火焰涌现,瞬息间便将山石卷走,也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这么一看,白玄完全?就不需要?他提醒嘛,徐阆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快步跑了过去?。
“这个,你不会扔到村子里去?吧?”见白玄摇头,徐阆这才放下心来,又?看见那个小孩儿?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们,目光在那张鹿角面具上流连,便说道,“你戴着面具不闷吗?”
白玄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垂下眼睛,和又?惊又?怕的小孩儿?对视一眼,大抵是觉得凡人有时候很麻烦,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摸索着鬓角处的环扣,咔哒一声,取下那张略显狰狞诡异的面具,终于肯将他那张脸露了出来,与此同时,他身上的玄衣化作甲胄,逐渐褪去?。
小孩儿?看得目不转睛,徐阆见他痴痴的,伸手在他眼前挥了几?下,将他的注意引过来,问道:“看你的穿着,你应该是村里的人吧?既然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为什么还要?来?”
“因为,今天来了个叔叔,他不听我们的劝告,非要?在满月之夜上山,我实在是放不下心来,虽然记得长辈的叮嘱,却还是偷偷地溜出了家门,想赶在他上山之前阻止他。”小孩儿?皱着一张脸,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来的时候,他都快被吃完了。我转身就想跑,没想到它们很快就追了上来,这山上又?陡峭,我跑了一阵子,脚下一滑,就被抓住了。”
徐阆闻言,皮笑肉不笑的,弯下身子,亲昵地揽住小孩儿?瘦弱的肩膀,语气非常温柔,说道:“哥哥问你一个问题,上一次满月那天晚上,你在做什么?”
小孩儿?满脸茫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我在睡觉。”
白玄在一旁,是听明白了,徐阆的那一颗心,半边揣着善意,另半边都是坏心思?。
回答完徐阆的问题后,小孩儿?兴冲冲地抬起脸,紧紧盯着白玄,问道:“您、您是神仙吗?我往日里听家中长辈说起,这昆仑是藏着神仙的,果真如此吗?您的名讳又?是……”
而白玄将面具系在腰间,看着他,只是说道:“你该走了。”
徐阆见小孩儿?郁郁寡欢,沮丧得很,于是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腰际,俯身在他耳畔,小声说道:“赶紧回去?睡觉吧,下回再告诉你,外面太危险了,神仙还有神仙要?做的事情呢。”
小孩儿?明显被哄到了,马上高兴起来,也小声说道:“神仙,我家代代相?传雕刻石像的技艺,一直想给村里雕座神像,无奈没有对照,只好作罢,此次我正好遇见你们二位,我一定不会忘记你们的长相?,我回去?也不睡觉了,非要?原原本本把你们的相?貌记下来不可。”
“光他就行?了,我一般不露面的,保持神秘嘛。”徐阆随口?答道,“早点睡觉才长得高。”
小孩儿?还想说点什么,白玄抬手掐诀,徐阆只感觉手底下一空,人就消失了。
徐阆估摸着白玄应该是把人送回去?了,拍拍衣服上的灰,把外袍穿上,蹭过去?讨好他,“刚才多谢神君出手相?助,若非神君惊退那些?怪物?,我这条小命应该就没了,回去?之后,做牛做马,徐阆我万死不辞,不过我还有一事想请教神君,不知道神君能否为我解惑?”
嘴快喊“白玄”,拿腔作势喊“神君”或“仙君”,白玄按着眉心,问道:“什么?”
徐阆听他答应下来,收敛了笑意,表情严肃,说道:“那些?怪物?到底从何而来?”
白玄的手顿了顿,缓缓放了下来,凝视着面前的凡人,“你真有那么想知道?”
本来是很想知道的,白玄这句话说出来,徐阆忽然就没那么想知道了,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来,他打着哈哈,眼神乱飘,想糊弄过去?,“嗯,其实,其实不是很想知道。”
但是,玄圃神君却没有再给徐阆选择的机会,当空的皓月将目光投向他,如洗的余晖在他素白的袖袍上铺陈,像一汪满溢的小池,而他的咬字很轻,尾音绵长,一字一顿,非要?徐阆听得清楚不可,“那些?都是死在我手下的诸仙,你脚下的每一寸,都由骨肉堆砌而成。”
徐阆的心砰砰直跳,他觉得今晚上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多了,三魂七魄都被吓跑了一半,他按住起伏的胸口?,试图告诉自己,这是白玄的玩笑话,可白玄的眼神晦涩,他也并非喜欢开?玩笑的人,徐阆很清楚,他实在痛恨自己的清楚,这冰冷的山石,好像也变得烫脚。
“你告诉我,凡人有好有坏,神仙亦有血有肉,这是你说过的。”白玄的那张脸忽然宛如鬼魅,眸光如磷火幽幽,瞳孔缓慢地缩小,像一片细长的柳叶,“而我告诉你,凡人眼中的仙界并非仙界,昆仑也并非出路,而是绝路,是天堑,跌入深渊便粉身碎骨,啖尽血肉。”
白玄抬起手臂,袖口?顺着手腕往臂弯滑,徐阆以为他要?杀人灭口?了,一时间动弹不得,想,如果跑的话会不会被从身后刺穿胸膛,如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会不会死得更惨。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白玄却伸手过来,徐阆吓得闭上了眼睛,然后感觉到他的眼皮被轻轻碰了碰,恍惚间,他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好像白玄在不久之前也做过这样的动作。
滚烫的气息抚过面颊,比焰云山的火还要?灼热,徐阆不用再绞尽脑汁思?考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了,事实已经回答了他:白玄曾触碰过他的眼睛,就在他落入昆仑的那一天。
因为,在他小心地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变化。
之前所看到的景象都像是个虚假的幻境,他原本以为是帷幕的,其实是戏台,他原以为是戏台的,原来是帷幕。血红色充斥着他的视线,极其刺目,扭曲的线条肆意生长,月光的余晖化作一滩滩的血迹,散发着腐烂的气息,而眼前——眼前的神君已然不复人形,巨大的狐狸就站在他的面前,九条尾巴依次散开?,像妖冶的并蒂莲,遮蔽天日,将山峰掩埋。
白狐居高临下地凝望着徐阆,额上的花纹如血,然后,它张开?嘴,露出森白的兽齿。
“你此时所看见的,所身处的,才是凡人眼中的昆仑。”
它的声音宛如南屏山的晚钟,厚重,清远,在昆仑山巅回荡,然后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