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阆’并非你的本名。”白玄问,“你的名是什么?”
“晚烛。”徐阆答道,“挺不吉利的一个名字,我不?是很喜欢。”
白玄没想到徐阆会回答得这样干脆,而之后呢,他是不是该问,徐阆是如何逃出来的,又是如何舍弃姓名,出走临安,寻遍九州山河,从此再也不?肯回来的?这显然不合时宜。
徐阆却笑了一下,转头看向他,说道:“仙君啊,这世上没那么多荡气回肠的故事。”
是的,徐阆在心中将这句话反复地咀嚼。这世上不?是所有?故事都如那些只存在于神话里的传说一般,曲折离奇,荡气回肠,动辄便是要拯救天下苍生,动辄便是要叫天下灭亡。
“真没什么好说的。”他说道,“这天下的事不?像书中那样,有?始必有?终,有?来必有?回,这世上多得是没有?结局的故事,也多得是没有?余音的誓言,就算血海深仇也不?过如?此。”
白玄头一次感觉到面前的凡人,并非碌碌无为、胸无大志的庸人。徐阆的手曾经用来拨琴弄弦,如?今却用来折枝拂叶;他的双足曾经踏过玉楼金阁,如?今却步入泥泞遍布的山野;他的目光曾经落于高堂邃宇,如?今却望向人间的锦绣河山……为什么?白玄不?明白。
徐阆站了一会儿,听见白玄悠悠然开了口,问他,为什么?
“何必令这河山再染一次血呢?”徐阆沉吟片刻,回答道,“如?今天下太平,无人会在意前朝的皇帝是谁,我说过,这世上没有结局的故事太多,有?始不?一定有?终,有?些仇也不?必报。刚开始那几年倒是有好些人来找我,以头抢地,将家恨国恨说了又说,可我本来就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闲人,懒懒散散,成不?了气候,他们来寻我,也不?过是将我当?作傀儡罢了。”
“若真有?那么一天终将来临,也不?该是由我这个闲人来动手,潮水会将朝廷吞噬殆尽。”
白玄不?解其意,喃喃重复了一遍“潮水”这个词,不?知晓徐阆所指的是什么。
“你听过这么一句话吗?”徐阆回过身去,背对着那座宅邸,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话音未落,骤雨卷着夜风呼啸而至,大雨倾盆落下,是豆大的雨滴,跟冰雹似的,砸到脸上都是疼的,瞬息间便将两人淋得透彻。徐阆惊慌失措地喊了句“下雨了”,摸遍了全身也没发现能遮雨的东西,只好将外袍脱下来,草草地笼在脑袋上,动作十分狼狈。
他窜了两步出去,转头一看,才发现白玄根本就没跟上来,直挺挺地站着,像块石头。
徐阆的脑袋转了几个弯,福至心灵,忽然想到,云上是没有?雨的,白玄是不是从来都没有?见过雨,也不?知道避雨这回事,更不知道淋湿了会着凉生病——哦,神仙是不会生病的。
白玄透过茫茫雨幕,看见徐阆两步并作三步,又跑了回来,很着急,伸手拽他的衣袖,嘴里念念有?词,隔着层雨声,显得模糊不?清,大概是觉得将他扔在雨里太不像话了。
面前的凡人抓过他的衣袖就要跑,几步窜出去,动作很快,白玄下盘稳,倒是不会被徐阆拉得打趔趄,白玄被他拖着走了半步,大抵是明白他想干什么了,于是启唇唤他姓名。
“徐阆。”
徐阆是全然没听见。
“徐阆?”
徐阆继续往不?远处的屋檐跑。
“姬晚烛——”
白玄反握住徐阆的手腕,用了巧劲儿,让他止住脚步,也不?至于被这雨水覆盖的地面所滑倒,徐阆蒙在头顶的外袍湿得领口处淌水,额前的碎发也湿漉漉地粘在眼皮上,全然是看不?清面前的景象,只隐约看见戴着鹿角面具的仙君抬手掐诀,冰冷的雨珠向四周溅射。
徐阆愣了愣,还以为是雨停了,扯下外袍,把脸上的水珠抹去,一看,雨下得很大,没有半点要歇气的意思,而那些落下的雨珠,再没有半点能沾上他的衣角,他的身上仿佛覆着一层薄薄的屏障,将雨水隔开,顺着他的臂弯往鞋尖处流,然后融为积水中的一滴。
他复又看向白玄,白玄却依旧淋在雨中,不?躲不避,只给他施了个避水的诀,然后便将刚才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收回袖中,抖开袖口,玄色的银纹缓慢流淌,将他的指尖也遮去。
大雨滂沱,满月被掩埋,天边撕裂了一个口子,宛如?铅水的银河向下流淌,化作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