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岐生拧干了湿漉漉的毛巾,水珠砸进木桶中?,飞溅起翻腾的水花。
隔着?一扇门,隔着?疏朗的风声,他听到液体落在地面上的沉闷温吞声响,听到酒杯磕碰在木桌上的清脆声响,然后?,便是聂秋那句掷地有声的“往后?,我将以?生铭记死”。
聂秋应该是彻底放下了,方?岐生想。
他以?前总觉得聂秋与这个世间格格不入,有种微妙的割裂感,好像有壁垒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密不透风,外面的风灌不进来,里面的风也吹不出去,聂秋算得上是个温润的性子,客客气气的,却总叫人?觉得疏离,那种无法消除的距离让他看起来很冷淡。
这世上的人?,一举一动,无非是关乎生死,而聂秋却既不顾生,也不顾死。
即使是被戚潜渊在邀仙台上斩首于众,聂秋那时候的表情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是惊愕,了然,随即带着?点嘲弄的意味,轻微地笑了笑,甚至没有丝毫的愤怒和绝望。
江蓠是恨不得风浪不够大,好将她粉身碎骨,聂秋是恨不得火燃得更烈,好将他烧成灰烬,前者是为了理?想,而后?者,大抵是觉得天地之间偌大,却没有他的归处。
所?幸,聂秋在重生之后?便逐渐改变了想法,他自己兴许没有察觉,不过,方?岐生却很清楚,聂秋比原来更添了那么?一分烟火气,连以?前未曾露出过的真诚笑容也变得鲜活。
这之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聂秋已经开始畏惧死亡。
他浑身是血,面如枯槁,眼?中?无光,身在魔教总舵的那一个夜晚,被方?岐生哄着?睡过去的时候依旧抓得紧紧的,生怕方?岐生会消失,又像是在怕他自己会再次消失。
恐惧不总是负面的情绪,至少,这是人?与生俱来就理?应拥有的感情。
是因为想要活下去,所?以?才会畏惧死亡,而并非畏惧死亡本身。
聂秋说,往后?的几十年里,他将以?生来铭记死,把他自己作为一个象征,沉云阁曾经存在过的象征,那些飘渺虚浮的记忆,并不是假的,他可?以?坦然地说出那是发生过的。
只有坦然面对过去,才能够真正?放下过去。方?岐生想着?,将毛巾搭在木桶的边缘处,没有径直走出去,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将门外那一席月光留给聂秋,留给静谧流淌的时间,至于他,等?会儿再出去倒水也不迟,总归是迟早的事情,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方?岐生的头发还是半湿不干的,他向来不喜欢把头发擦得太干,匆匆忙忙把水珠擦去后?便将干毛巾搁下了,也不管风吹了之后?会不会头疼,几缕发丝坦然地横亘在覆着?点水迹的脖颈上,又被鬓间滚落的水珠牵扯着?往下坠,向松松垮垮的衣襟深处蔓延,将那一块布料的颜色浸得更深,宛如泛着?暗光的鸦羽,收拢了翅膀,在他的胸口处暂作休憩。
他踱了几步,想到聂秋说的话,记起这里是聂秋小时候住的房间,忽然就起了兴致。
其实,方?岐生一直好奇聂秋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聂秋曾说过他刚进沉云阁的时候就被师兄错认成了女孩子,年纪还小,骨骼没有长开,所?以?分不清男女也是正?常的事情。
不过,他这么?说了之后?,方?岐生就更好奇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到底有多讨人?喜欢。
房间是打扫过一遍的,还残留着?淡淡的尘土味道,陈旧久远,仿佛翻开了一卷古书。
这么?一个小小的房间里,自然是没有聂秋小时候的画像,想来他也不是个自恋到会专门托人?去画自己的那种人?,方?岐生顿觉遗憾,也知道这种期望大抵是不可?能实现的了。
不过,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却默不作声地承载了聂秋盎然肆意的少年时候。
檀木桌案的边缘处,有几根手?指宽的地方?颜色偏浅,许是聂秋常在这里伏案读书。
书架上摆满了各种类型的书,聂秋小时候看的书很杂,有关礼仪的书,有关习武的书,有关经商的书,有关儒家的书,有关医学的书,一些充斥着?神话色彩的古书,甚至还有讲人?文风土的抄录册子,囊括百物,方?岐生略略一翻,里面都写满了工整的小字。
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凳子,隐约可?见脚印,聂秋应该是借助这个板凳来拿上层的书的。
除此之外,方?岐生还发现聂秋在床头的暗格里藏了些小玩意儿:干草编的蛐蛐儿,也许是哪位师兄送给他的;又丑又杂乱的穗子,也许是他在师姐的帮助下第一次做的;小兔子图案的绣花玩偶,针脚细腻,栩栩如生,也许是他另一位师姐一针一线绣好给他的。
他将暗格推回去,在心里添了一条,之后?得记得提醒聂秋走的时候带上,免得潮了。
方?岐生自己也喜欢收集这种小玩意儿,为此,周儒说过他好几回了,叹着?气,问他是筑巢的燕子还是过冬的松鼠,只不过他收集的多半都是从其他门派夺来的战利品而已。
兜兜转转走了一圈,方?岐生差不多也把聂秋的房间都摸熟,就快反客为主?了。
他心里盘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提起木桶,准备开门出去倒水,顺便喊聂秋沐浴。
腐朽的木门“吱呀”一声,拖着?尖细的、长长的尾音,应声而开,显出院中?的景象。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皎洁的月光,伴着?森白的一具具枯骨,在黑夜中?保持缄默。
方?岐生微微皱起眉头,他刚才刻意没有去听院中?的动静,所?以?,他自然不知道聂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聂秋为何会挑在这时候离开,明明他这时候应该来问自己是不是洗好了——方?岐生走上前去,那张桌上静静地躺着?一柄长.刀,像个奇怪的预兆。
他放下手?中?的木桶,伸手?将那柄刀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确实是含霜刀无疑。
实在是太奇怪了,方?岐生想,好端端的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连刀都没有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