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炷香燃尽之前,方岐生等人便退出了地窖。
当然,他们用了点手段“叫醒”了那位中年人,在他昏昏沉沉的视线中,用一种焦急的语气,抢先质问,说你怎么突然之间昏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快到了,我们赶紧离开。
中年人虽然觉得后颈隐隐发痛,但当他看?到几乎燃尽的香,仍然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他疑惑地看了看?面前这两个外来者,总觉得有股违和感,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不过,中年人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就领着他们往外走去,急匆匆的,想赶在最后一点火星熄灭之前离开这里?。
涉水而过,地窖中的水阴冷刺骨,潮湿的、冷冽的气?息,将浓郁的香火气都盖了过去。
方岐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领头的中年人,他脸上的焦急不像是装出来的,不像是那种因为没有根据的神话故事?而恪守陈规,更像是他亲眼看到过什么,看?到过有人不顾劝阻,在神像面前久久停留,超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惩罚便如期而至,令他感到惊惧,令他感到胆寒。
他确实很想知道后果是什么,但是没有任何线索就莽撞地去尝试,是最愚蠢的行为。
方岐生尝试着问了问,那个中年人在晕过之后就警惕了许多,不再信任他们,听到他的问话之后,头也不回,只是装聋作哑,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全然不理?会。
很遗憾,方岐生想,看?来暂时是无法从他身上得到更多的东西了。
离开地窖之后,终于重见天日,方岐生才发现原来这时候已经接近傍晚,火烧似的红霞遍布天际,高耸入云的陡峭山峰将整个小村庄都囚禁在一隅狭窄的深坑中,抬眼望去,充斥整个视野的便是那种泼墨的黑,偶见几点殷红,是被峰顶所牵绊住的落日晚霞。
在见到聂秋之前,方岐生不准备再贸然前往地窖。
不仅仅是因为当地人逐渐生疑的眼神,还因为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待到夜深人静之时,估摸着隔壁的黄盛应该睡下了,玄武也去安排其他人送信了,方岐生便从破旧杂乱的草堆上坐了起来,略略将身上的装束整理了一番。
他的手指从微皱的衣襟上一寸寸抚过,取出怀中的东西,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他向来不会留下信件,不会让它有机会成为把柄,一般来说,在看过信的内容之后,方岐生就会将信烧毁——本来是个好习惯的,对于现在的方岐生来说却是个坏习惯。
不过这意料之中的遗憾从侧面佐证了,这具身体的的确确是他,或者说是曾经的他。
方岐生正准备收回手的时候,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目光微微一凝。
他习惯一身鸦黑,不是因为有多喜欢,而是因为这样就能够很轻易地融于夜色,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更方便一些,即使是沾染了血迹,很快就会被深黑晕染,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漆黑的、暗沉的颜色之间,那一抹亮色就显得格外扎眼,横冲直撞地,闯入他的视线。
方岐生卷起袖口,他常用来让鹰停留的皮革护腕上,如?今却是横卧着蜿蜒的红色,就在那里,一声不响地,静默而暴烈地,缠住他的手腕,连末端都被妥帖地系上了一个结。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信他会如?此,近乎天真地,不带任何恶意的企图去接近一个人。
宁愿让这镣铐般的红线在手腕上久久停留,留下这样的束缚,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有,红线另一端的,手握钥匙的人,是聂秋吗?念及此处,他只觉得荒诞不经,也?无?法理?解,他和聂秋,除了相见时的血腥气息之外,什么多余的东西都不能有,也?不该有。
天下如?棋局,世人皆为局中人,对于方岐生而言,没有喜不喜欢,只有能不能利用。
方岐生伸出手去碰腕节上的那根红绳,指尖所触及之处,仿佛有火焰缓缓流淌,他就像是被那股热气灼伤了一般,猛地收回手,眼前的一切骤然间变得恍惚起来,红线如?刀刃,刃口锋利,直直地刺入他的眉心,向下滑去,他逐渐感觉到肋骨被割裂的感觉,疼痛难忍。
雾气之中,他看?见人群熙攘的石桥,花灯汇成银河,映照出燃尽黑夜的星火。
视线的尽头,白衣男子接过那盏六角花灯,缓慢地回过身来,星与月的夜幕轻覆在他衣袂上,揉碎成浮光,让人想起秦淮河两岸的渔船灯火,在古刹的浑厚钟声中跌入晚霞。
分明是有薄纱遮挡,方岐生却看得出那双眼中的温和笑意。
他走近,好像说了什么,隔了一层回忆,字句都变得破碎模糊。
方岐生一个字都没听清楚,心脏却像熟透的果实,泛着甜腻的香气?,渐渐地腐烂,皮肉都淤结成泥泞,只剩下一颗凹凸不平的果核,在暴雨的淋刷中,轻微地战栗着。
他们曾在夜色氤氲的石桥上漫步,在拥挤的人潮中偷偷地牵手,接吻。
但是,隔着四?时剑匣,隔着含霜刀,隔着正邪两道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