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黑的地窖里,有水声。
来者显然不止一个,最前面的人手持蜡烛,微弱的光芒勉强指引着前路,后面跟随的人皆是一声不吭,狭窄的甬道之中,刺骨的水已经没过了?膝盖,行动就变得尤为困难。
幸好这甬道不算太长,很快,居于首位的人就停住了脚步,顺势将蜡烛也?吹灭了。
中年人回过头,古朴沧桑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皲裂的嘴唇微微一掀,那些含混不清的音节就从参差不齐的齿缝间吐了?出来,像是野兽的嚎叫,又像是岩石迸裂时的巨响,在这地窖中回荡,触碰到石壁的时候又渐渐地消散,沉入幽深阴暗的水底,再无声响。
黄盛聚精会神地听完他的话,仔细分辨了他这话的含义,刚点头应了?一声,侧腹就突然被人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他顿时火冒三丈,转头一看,果然是方岐生这个麻烦精。
“他刚刚说了什么?”方岐生一个字都没听懂,只能勉为其难地询问黄盛。
“他说让你赶紧滚。”黄盛瞪了方岐生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此处不能久留,不然会发生麻烦事,这话我上次来的时候就听过了?,只要保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离开就行。”
黄盛不愧是天赋异禀,在这里断断续续地呆了?几个月的时间,他虽然还不会?说当地的语言,只能勉强听懂一些,却慢慢地找到了和当地人交流的方式,好歹是能够正常沟通了?。
看见?黄盛点头应下之后,中年人就站到了一旁。
他的身材过于高大,几乎将整个入口都挡住,此时他侧身避让,方岐生才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将蜡烛吹灭,因为地窖深处燃着无数蜡烛,上有通风口,刺鼻的气息都往那个口子汇聚,一时间烟雾袅袅,什么也?看不清。
像是个祭坛。方岐生的脑中莫名闪过这样的念头。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细看,黄盛就挪了挪身子,正巧挡住了?他的视线。
“喂,在你进去之前,我先跟你说一件事。”顶着方岐生略显不耐的视线,黄盛比他更烦躁,措辞激烈,语气不善,“等会?儿,无论你看到什么东西,都不要觉得是我在耍什么技俩。我当初看到的时候也?很震惊,所以才写了?那封信给你——你也?是因为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写出那样的话吧,所以才会?孤身前来。先说好了?,我叫你来可不是为了?和你吵架的。”
刚见?面的时候,不管方岐生怎么问,黄盛就是咬紧了?牙关不做解释,只说要方岐生亲眼去看,当时他的模样确实很像那种招摇撞骗,神神叨叨又说不出个名堂的江湖道?士。
那封信里,黄盛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真的了?解过聂秋吗”,然后是接连二三的质问,直将方岐生问得哑口无言,洋洋洒洒地写出“我知道你接下来会来找我,如果你真的有脑子,就别告诉聂秋,一个人过来”这种话,结果方岐生来了之后又一直卖关子,怎能叫他不焦躁。
换作是其他场合,如果黄盛突然这么说,方岐生必定会?让他尝尝人间苦楚。
不过,黄盛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很严肃,说出来的东西倒也?像是人话。
所以方岐生也?不由得严肃起来,将浮躁的心绪压了?下去,认真回道?:“知道了?。”
他是这么说了,黄盛才错开身子,让他踏上那半截淹没在水中的石阶,走入地窖深处。
方岐生在拨开烟雾之前,已经做好了看到任何东西的心理准备。
种种假设在他心中翻腾着,停留了?很长时间,又在刹那间被全部击溃,他甚至能够听到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咔嚓,咔嚓,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让他的思绪有一瞬的凝滞。
他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可能性,和聂秋有关的,和常锦煜有关的,和那些神话有关的。
但是他没想到这地窖并不是简单的地窖,蜡烛也?不是用来照明的,而是用来祭祀的,这分明是一个祭坛,密密麻麻的白烛充当了?香火,使这地窖内明亮如白昼,黑暗无处遁形。
祭坛上有一尊神像,以白石为底,经由手艺精湛的匠人雕刻而成,更显栩栩如生。
神像懒懒地倚在花簇堆砌的枕席上,及腰的长发温顺地落了下去,溪水一般流畅自然,和石头坚硬的质地全然相反,几缕搭在肩头,几缕被盛放的花团所牵绊,藕断丝连地缠在花瓣的缝隙间,他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般,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垂眸看向了?世?间。
然而,无论是他腰间绣着狐纹的绸缎,还是用来束发的镂空冠冕,无论是袖口袍角处所绘的千山万水,日月星河,还是他眼中的从容淡然,都抵不上那股强烈的反差感。
身下是花簇,身后却是熊熊燃烧的烈焰,染上了?漆黑的颜色,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神像的右手抵在枕席上,轻轻触碰盛放的花瓣,左手却拿着一张鹿形面具,同样是烧焦一般的漆黑,鹿角宛如攀沿而上的藤蔓,肆意地生长,末端处尖锐似某种猛兽的獠牙。
右侧身着雪衣白袍,左侧身着漆黑甲胄,黑白的交汇处暧昧不清,就好像他正褪下一身染血的甲胄,想要小憩片刻,又好像他正将甲胄穿戴整齐,准备起身奔赴血腥的古战场。
不过,这些都不是让方岐生感?到震撼的根本原因。
真正让他感?到震撼的,甚至让他开始怀疑自己双眼的,不是神像所代表的东西。
是神像的相貌。
方岐生绝对不可能认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