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风子退后一步,又一次对覃瑢翀作揖行礼。
他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是隐瞒了许久的秘密被戳穿时的慌乱更多,还是释怀更多?
覃瑢翀不知道,那一瞬,濉峰的虫鸣声,潺潺的流水声,所有?的声音都绕过了他,唯一能够传入他耳蜗中的是虚风子接下来的话,语气是很平缓的,却要将他硬生生撕裂。
“师兄此前思虑了许久,想了很多要和你说的话。”虚风子垂眸说道,“等到下笔的时候,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笔端久久地停在纸面上,终究是只留下了一滴墨迹。”
说到这里的时候,这位冷静自持的濉峰派掌事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别的情?绪,是悲伤,是不忍,是无可奈何——覃瑢翀忽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他甚至想要阻止虚风子接下来的要说的话,仿佛只要他不听,一切事情?就仍有?转圜的余地似的。
可虚风子还是说了。
“覃公子,”他轻唤道,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师兄他几?年前就已辞世?,不必再来寻了。”
覃瑢翀用了很长时间来消化这句话,每个字拆开了,嚼碎了,反复地念了又念。
怎么会呢?他慢慢地想,怎么可能呢?像顾华之那样的人,理应长命百岁,与天同寿,像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在命运的洪流之中,如同断裂的小舟,无声无息地沉进水底呢?
他先是没有?感觉到任何情?绪,虚风子的话无异于一记闷锤,将他砸得头昏眼花。
而后,是丝丝缕缕的痛意,从胸口处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甚至觉得步伐不稳,身形摇摇欲坠,连指尖都是近乎疼痛的酥麻。
像个愚蠢的,懵懂的孩童,覃瑢翀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哑,问道:“为什么?”
“师兄身体一直抱恙,幼年时便将天底下的郎中都寻来看了,他这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隐疾,无药可治,那些郎中看罢,只是摇头,说他活不过二十五岁,叫他这后半生痛痛快快地活着,好歹也不枉在这人间走一遭。”虚风子缓缓说道,“不知覃公子是否注意过,师兄在外从不饮酒,也不沾肉腥,很多时候都只是饮些清水草草饱腹?他这病不是出在外,而是出在内,平日里虽然看起来和常人无异,需要顾忌的东西却很多。”
“百病交缠,无药可治,他到后来就只能依靠药物勉强度日,终日卧在榻上,甚至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虚风子看向覃瑢翀手中的信,说道,“那封信,其实是我替他写的。”
虚风子还记得那一夜,顾华之房内仅是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药味,闻着都苦,还腥,难以想象他到底是怎么面不改色地咽入喉中的,而虚风子坐在桌案前?,捋起袖子,用笔端蘸了墨,提笔,静静地等待顾华之告诉他该写什么——可他说完“替我写封信”之后就没有再开口,沉默得连虚风子都恐惧起来,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是否还醒着。
顾华之是醒着的,他仍然在苟延残喘地呼吸着,只是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直到狼毫上沾染的墨汁都浸染了宣纸,留下了不算完美的痕迹,顾华之才?咳嗽了几?声,喉间咳出凝结的血块来,然后他勉强说了句“不必写了,这样就好……兴许他也不会看的”。
如此,虚风子就搁了笔。
覃瑢翀问:“你师兄还说过什么吗?”
虚风子思索片刻,说道:“师兄说过,若你来讨那枚大璧琬琰的玉佩,就让我说不小心弄丢了,找几个借口搪塞过去,总之,他既然已经收下,就不会再还给你了。”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视线自然而然地在覃瑢翀腰间停留,“原来你还留着师兄的玉佩。”
然后,虚风子听见一声悲鸣,兴许只能用悲鸣来形容那种声音,夹杂着痛苦,仿佛无法承受他的话一般,短暂又急促,是从喉间不小心泄出来的,很快又被咽了回去。
“这些东西,他从未和我提过半个字。”覃瑢翀强忍住哀恸,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
“同门师兄弟也很少有?人知晓此事。”虚风子说道,“他不愿接受别人有?意无意的同情?和怜悯,仅此而已,覃公子,人都是有根骨的,师兄亦有他无法言说的思虑。”
覃瑢翀感觉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似的,巨大的苦痛将他整个撕裂,又重?新缝合,再撕裂,再缝合,如此永不厌倦,他察觉自己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只能勉强按住胸口,缓缓地,问出最后一句话来:“顾华之的坟冢立在何处?我能去见见他吗?”
虚风子却摇了摇头。
“他只愿化作吹融冰雪的第一缕春风。”
他说:“掌门便依照他的遗言,将他的遗体放进了火中,烧不尽的沉入水中,灰烬随风而去,如今约莫已经踏遍了山河万里,人生无常,生死有命,覃公子不必心怀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