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漆离开了?。
张蕊和张妁也先后告辞。
最后,张双璧又困又倦,用手指按住眉心,轻轻地揉着,抬手让安丕才也走了。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放在桌上的茶壶空荡荡的,说了一整夜的话,即使是张双璧也累得说不出话来,连抬眼都觉得累,嗓子?嘶哑低沉,索性闭上眼睛假寐一阵子。
一阖上眼,往事便接上?连三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上?十多年前啊,张双璧想,那时候的他太过幼稚,易怒又莽撞,做过不少错事。
过了?这么久,回?想起当时的事情,他总会不由自主地问自己,如果换作现在的他,再面对汶云水的时候,是否还会和他经常吵架;如果换作现在的他,再面对常灯与常锦煜的时候,看见他们不肯退让,相互僵持,最后分道扬镳,能不能将他们劝回?来。
还?有,如果换作现在的他,是不是就不会将常灯恨上好几年。
常灯那时候转头便走,连头也不回?,好像全然将他们五个人的誓言忘在了脑后。
张双璧其实是能够理解常灯的,常锦煜视人命如草芥,普通人的性命在他眼里更不用提了,他连瞥一眼都觉得脏了眼,轻蔑又高傲,可他这个人看起来偏偏又是好相处的模样。
更何况,常灯和常锦煜关系复杂,不是一言两语就能形容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
但是他同时又不能理解常灯,因为常锦煜重义气,对他们四个人从来也没有半点亏待。
为什么常灯会打心底地不信任常锦煜呢?
这回?事,是张双璧后来偶然知晓的。
常锦煜离开部落的那夜,常灯就睡在父亲的身侧,在无光的夜晚,常锦煜将短刀刺入自己的手臂,硬生生把那块纹着部落纹章的肉剜了?下来,冷汗直冒,却一声不吭地,把短刀,连带着血肉,插进父亲床头的木板,惊得他醒转过来,满眼恐惧。
恐惧的是常锦煜竟能在无声无息中站在他床头,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你过来,我带你走。”
常锦煜看也不看父亲一眼,对着睡在里侧,睡眼朦胧的常灯说道。
这刀客深知不能放常灯离开,但又惧怕那柄近在咫尺的短刀,只好沉默不语。
他这个人啊,软弱又自私,甚至都没有想过常锦煜是不是将常灯带去杀掉。
常灯彻底清醒了?,眼神幽幽,和他父亲全然不同,没有半点恐惧,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个音节,起身穿衣,最后才很轻蔑地笑了?一声,和常锦煜离开了?。
常锦煜这才隐约察觉到,原来他这个弟弟的性子和他倒是有几分相似。
他们二人说不上熟悉,平日里连话都没说过几句,见了?面都是侧头避开的。
说实话,常锦煜是有点嫉妒常灯的,他嫉妒常灯父母双全,而他自己的母亲已故,父亲基本上都不把他当作亲生骨肉了?;他嫉妒常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习得大漠的刀法,而他自己必须要踏破铁鞋,四处奔波,在腥风血雨,在战乱中习得半点招式;他嫉妒常灯的年纪比他小一些,并未成年,而他在成年的那一天就被烙上了?洗也洗不净的部落纹章,宛如枷锁。
于是常锦煜将常灯从他父母那里夺走,将常灯的刀折断,将自己手臂上的肉剜下来。
现在,他们二人站在离部族有百里距离的黄沙中,顶着炎炎烈日。
常锦煜才想,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终于扯平了?,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
如果事情就到此为止,那么常锦煜和常灯的关系还?不至于走上绝路。
常锦煜天生就是养不熟的狼,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一旦下了?决定,就绝不会罢休。
常灯后来才知道,原来常锦煜一开始就不打算放过父亲。
他这个哥哥什么也没说,过了?好几天,常锦煜去寻路了,常灯无事可做,便盯着繁星如昼的夜空发呆,但是他没能走神太久,没过多久便听到了点不寻常的声音。
循声而去,小心翼翼地挪开草垛,常灯看见的是满身是血,遍体鳞伤的父亲。
这个软弱的男人,手脚的筋已经被挑断了,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救星一样,紧紧地抓住他的袍角——其实也没有太用力,但是常灯的双腿就像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他是痛恨自己的父亲,痛恨他的谄媚,痛恨他的软弱,痛恨他空有一身武艺,却什么都不敢做,看见弱小之?人遭受欺凌都不敢出手相助,并且发誓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
但是常灯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他死。
常灯听着耳畔凄切的求救声,忽然觉得背脊一股冷意升上来,手指也变得冷了起来。
剜下自己的肉都不犹豫,对亲生父亲都痛下杀手,常锦煜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那他呢?常灯想,常锦煜什么时候会杀了?他这个罪魁祸首?
他的视线从血肉模糊的人身上扫过,望向另一角极为隐蔽之处。
是了,常灯突然觉得好笑,常锦煜根本就不可能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他说是去寻路,其实是故意将常灯留了?下来,故意让他发现被折磨许久的父亲,故意考验他的反应。
常锦煜根本就没有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