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雨幕中,谢慕与徐阆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他们看起来似乎是在争执,最后徐阆还?是被谢慕说服了,沉着一张脸,没有再开口。
聂秋隔了一段距离,眼睁睁看着孩童模样的鬼魂将血液吞进了腹中。
随即,鬼魂飘到空中,一只手捂住了面庞,身子微微蜷缩,好像十分痛苦。他的?身上,浅浅的?阳气和翻涌而起的阴气相交织,极致的阴与极致的阳相互碰撞、交缠,卷出的气流几乎要将他撕裂,泛着浅光的?灵体在雷雨的狂风中摇曳,像蒙上了一层雾霭似的?模糊不清。
天旋地转,死亡时的窒息感在此时此刻又重演了一遍。
谢慕感?觉自己好像要消散了似的,恐惧与空虚感?油然而生。
然而,比起这个,更令他感?到恐惧的是脑海中那些难以启齿的?,关于杀戮的念头。
想夺走这船上所有人的生魂。
想杀了那个极阴体质的男童,借他的?身体还?阳。
想正常地行走在人群中,想正常地沐浴于阳光下。
谢慕张开嘴巴,无声地嘶吼着,掐着自己的?脖子,逼迫自己咽下这些恶念。
然而,如同毒蛇一样潜藏了几十年的恶念上涌,瞬息间便缠住了他的?心脏,露出尖锐的?毒牙,恶狠狠咬了下去,将名为怨恨的毒液注入其中。
以前也好,现在也罢,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是最懂事、最有出息的那个,不闹不哭,自小就独揽大梁,原本清贫的家境也因他过人的天赋而渐渐变得?殷实起来。
他没有向谁求过绕,没有向谁服过软。
可是现在——无论谁都好,无论谁都行,有没有人能救救他?有没有人能帮帮他?
他不能成为被恶念所驱使的?恶鬼。
四?方开天镜“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镜面朝上,映出空中的不安灵魂。
原本漆黑如子夜的?镜面,倏忽间有了一道微不可见的?光芒。
温温柔柔,不言不语地将这个年轻的天相师拢在了镜中。
谢慕痛苦得连方镜都拿不住,却仍旧伸出了一只手,死死地握住悬在空中的五爪金龙。
他不愿放手。
他也不能放手。
他还?不能够就此放弃。
在山脚下停留,在灰烬与骨骸之上久久地驻足,长达几十年的等待。
他常怀揣一面方镜,仰面看向沉默不语的天际,又看向冰冷的地面,张了张口,却又发现无人能说话,无人认得?他,更无人值得他开口,长期以往,竟差点连话都不会说了,只得独自漂泊,孤苦伶仃。
谢慕又慢慢回想起来,回忆的?最深处,最叫他觉得?撕心裂肺的一幕。
他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爹娘抹着眼泪将他喜爱的东西全烧了,怀里抱着的?约摸是他刚出生不久的?弟弟,他说不清当时究竟是什么滋味,千言万语,也只是化作?了一句天人永隔。
自此以后,他没有也不敢再去看他们了。
那只他自小喜爱,抱在手里就不肯撒手的?老虎布偶……
也早就,混着灰烬,渐渐化为了尘土的?一部分。
成为了他深刻而孤寂的?执念,永远地停在了他的?记忆里,镌刻在了灵魂之中。
要?是终有一日这些都会化为乌有,那就让今夜成为这个时候吧。
他看见深渊,他堕入深渊,他用身躯填平深渊,抚慰怨气缠身的恶鬼怨灵。
我不渡它,又有谁能渡它?
空气中的雨珠停滞了一瞬,随即又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
这船上的?其他人与谢慕,就像是不止隔了阳世阴间,还?隔了一层又一层的?镜面。
镜面中映着扭曲的、自我挣扎的鬼魂,映着蕴育了雷电的漆黑天际,映着逐渐聚拢的水尸群,映出了这一副炼狱似的?景象。
天道冷眼旁观。
徐阆招出瑟瑟发抖的?鬼守在身边,带着男童往更远处躲了躲。
远远地看着谢慕的?模样渐渐化为辨不清人形的?青面恶鬼,他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聂秋皱着眉头,在另一个方向,同样看着半空中的?谢慕。
按理说,但凡换作任何一个道士或是天相师,这时候就该阻止谢慕无异于疯狂的?举动了。
“要?是被恶念所控制,就完完全全的是恶鬼了。”
“而我曾经是人,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绝不会变成那样。”
但就在不久前,谢慕才对他说过这么一番话。
看徐阆最后的那副样子,约摸也是默许了谢慕的?举动。
聂秋想,他便相信谢慕吧。
如此孤注一掷的赌局,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明智的选择。
他掂了掂手中轻飘飘的?含霜刀,闭着眼睛仰起脸,在雨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的腥气、雨水湿漉漉的?气息,阴沉,湿润,又压抑。
水尸聚拢的细细簌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意识松动了一瞬,莲鬼便回到了铜铃中。
他现在也仅仅能催动红鬼了。
聂秋睁开眼睛,问了句:“沈初瓶,你?还?能坚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