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二人面对着面,许久后,徐木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阿姐,我要看着你,出嫁的。对不起、我没听你的话,我回来了。”
徐草愣住。片刻后,她开始摇头,摇着摇着,忽然哭了。
她骗了他。
她为了让徐木安心,跟他说自己会嫁给陈云桥。可是徐木回来了,他现在什么都知道了。
徐草支撑不住,腿一软往下跪去。在她跪地的一瞬间,徐木紧紧地抱住了她,虽然和之前的样子大有不同了,但还是那样喊她:“阿姐、阿姐,你怎么了?你不要丢下我!阿姐——”
徐草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去。男孩得不到回应,终于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大厅里一片寂静,镇民们个个伸长了脖子,警惕地看着他俩。祁纵看着这一切,一步步向后退。他的脑海中混乱无比,可是翻来覆去,只盘旋着一个念头:
魔物是怎样造成现状的!
造魔都挑心智混乱者下手,所以对魔物而言,它的首要任务就是塑造出一个绝境,把人逼到崩溃。
那么在整件惨案中,魔物就是至关重要的推动者,而它披着人皮,可能扮演了任何一个角色。
是杀害徐老爷的主谋,镇长吗?
是出力分赃的帮凶,七大家主吗?
还是给徐草泼脏水、导致她开始就处于不利地位的阿媛?
不是、都不是!
将徐家姐弟推向深渊的有两只手,一只是有形的:徐老爷之死;另一只是无形的:镇民们造谣传谣的喉舌。
这二者缺一不可,魔物未必是其中之一,它可能只是游荡在幕后,不断地穿针引线、玩弄人心,最后把一切推向自己期待的结局!
祁纵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和卿笑寒的声名太盛,通过各地说书讲故事的人,将形貌和事迹都传遍了大江南北。所以徐木初见面时,就猜到了他的身份,送亲的青年们也差点认出他们。
只有一个人,明明最清楚他们的传说,却装作完全不认识。
——那就是说书先生本人,李老伯!
他通过在徐府做事的妻子,得知了徐老爷走商的消息,然后将此事告诉家主,并且含糊不清地透露了观点:因为徐草要攒嫁妆,嫁给陈云桥。
这件事乍一看没有任何问题,他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传声筒罢了,和其他碎嘴的镇民没什么两样。但如果不是他,镇长和家主们不会知道徐老爷走商一事,如果没有他,徐草为了嫁妆逼迫亲父的谣言也不会传开。他“只是”闲聊了一句,便把镇长和家主苦苦等待的机会送到了他们面前;他“只是”随口猜了下,就为徐草被百人唾骂做好了铺垫。
魔物最可怕之处,就是它们事先藏匿在阴影里,一点点观察出每个人之间的微妙联系,等到机会降临后,再把这些错综复杂的网一把攥在手心。于是所有事情都会按照它们预想的道路前进,最终走向它们制定的终局。
在客栈那天的子夜,祁纵碰见了魔物的本体。那样一道诡异的人面黑影,是否早就潜藏在胭脂镇上,躲在无穷无尽的血色花里,就等着此时此地?
祁纵霍然向徐木走去:“你在跑回来的路上,有没有碰到什么人?”
“……有、有一个。”
徐木呆呆地看着他,“我以为阿姐嫁的是云桥哥,去他家里,却发现没人。然后有人告诉我,说我被骗了,阿姐要嫁的是镇长。”
祁纵一把抓住他:“这个人是谁?!”
徐木道:“李——老——伯。”
一股寒意窜上脊背,祁纵的目光明亮起来,仿佛在灼烧。镇民们纷纷环顾四周,看有没有李老伯的踪迹。
没想到这一找,就有人发出了尖叫:“老伴!!”
众人望去,只见舀水婆婆死死地盯着脚下,露出了她此生最为惊恐的表情,仿佛被蛆爬满了脚背。镇民们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很快四散,只有一个胆大的青年上前,抖着手伸向地面,捡起了一团皱巴巴的东西,一点点展开。
——赫然是一张人皮!
镇民们齐声惊呼,那青年也大叫一声,又把它闪电般扔回了地上。祁纵一看,这果然是李老伯的皮囊,血肉被吞噬殆尽,只剩一具空壳,残留着些许魔息。
里面的魔物不见了。
祁纵看向右掌心的魔纹,确认只有一条——稳稳地指向徐木。
就在这时,徐木忽然抬头,露出了一个怪异的微笑。这笑容十分眼熟,祁纵记得第一次见到人面黑影时、那张脸就是这样笑的。
魔物擅长寄生,它为了更好地控制徐木,竟然又藏进了他的身体!
“徐木”一把推开徐草,咬字古怪,表情狰狞地道:“祁纵……祁纵对吧?哈哈……你来,来杀我啊。你一个邪教毒瘤,居然到这破地方多管闲事……啧,现在我就在这。你的机会来啰,是杀我呢、还是不杀?但是我得提醒你——杀了我,可就也杀了徐木!哈哈哈哈!”
“徐木”猖狂地大笑起来,祁纵神情顿冷,指腹一点点磨过刀柄。可下一刻,他的手忽然放松了,说:“你后面有人。”
“徐木”不屑道:“呿,想骗我转身好偷袭?这招太老套了,我不会信的。”
然后便听另一人说:“可你后面,确实有人啊。”
刹那间,无数发丝从徐木背后暴涨而出,其中挤压着一张变形的白脸!细看之下,那并不是魔物自愿发动的,而是有一股巨大的吸力撕扯着他,迫使他和徐木一分为二!
一道苍金大门凭空出现,从中走出一袭修长的人影,手托两枚「菩提界」。
核桃大小的木球飞速旋转着,散发出沉静强悍的灵力波动。它们各裂开了一道小口,将徐木和魔物吸进去封印,气势如吞日饮海。魔物发出鬼哭狼嚎的惨叫,却完全抵挡不了,不过眨眼之间,它和徐木便全都消失了,各自进入一只木球。木球也即刻静止,不再转动,缓缓浮现出了代表他们的简笔画。
封印完成,关门落锁。两枚木球“啪嗒”一声,落入来人的手中。
祁纵出了口气,向他走去:“你来了。”
“嗯,似乎不算太晚。”卿笑寒露出微笑,道,“幸好阿纵有先见之明,知道这魔物善于寄生,便让我回去取菩提界了。不然短时间内,我也难以将其分离。”
卿笑寒顿了顿,问:“你还好吗?我留了一记‘隔岸观火符’在大厅内,刚才发生的事,我全都看见了。”
祁纵沉默地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扶起地上的徐草。
镇民们听不懂他们的话,只看见遍地的黑发不见了、中邪的徐木也不见了,就觉得万事大吉,显出劫后余生的喜悦来。他们鼓掌欢呼,为二人喝彩,好像之前冤枉徐草、差点一拥而上杀死她的事情不存在般。
祁纵看着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的样子,忽然间深感无力。一片欢腾中,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袖。
徐草恢复了一点神智,艰难道:“祁公子,阿……阿木呢?阿木去哪里了?他刚才……是怎么了?”
祁纵神色一黯,道:“他成魔了。”
“成……魔?”
徐草像是听不懂这两个字似的,双眼渐渐睁大。好半天后,她才断断续续地问道:“阿木、阿木怎么会成魔?他——他怎么会成魔!”
镇民们听见她哀切的大叫,慢慢安静下来。
有人议论道:“成魔?天啊,徐木不是人啦?”
“是不是人不重要,关键是吃不吃人哪……”
祁纵听在耳里,只觉一股郁气堵在心头。明明魔息正在散去,他却感觉更加窒息,几乎喘不过气了。
他几度张口,最终只说出来一句: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