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穴一笃一笃地疼,像是有重物不断撞击,司空渊单手撑着头,察觉出一丝不对。他常年受经脉之痛、又?能目视恶意?,心?智远非常人能比。甚至可以说,世间能动摇他的事,少之又?少。哪怕在幻境中见?到母亲,也能瞬间分出真伪。
但现在,他却控制不住怒火,而怒火的另一端,便系在飞舟另一旁的人身?上。
司空渊抬眸望去,只见?女?孩身?后灰色更甚,已经趋近于黑。
他目光倏地收紧,脑中最?后一丝清明也消失不见?。黑眸凝凝,深渊翻涌而上,占据了整个瞳孔,而身?下的冰层,也像是突破什么?,忽然挣脱束缚,向船另一侧蔓延。
这冬天,越来越冷了。
*
当年云栩栩被云如生抓去北洲,飞舟才走了三天。
可当年是最?近的路,最?快的飞舟,十八名修士不眠不休驱动,才能在遴选圣女?前堪堪抵达。
这一次重回北洲,两人反其?道而行。最?远的路,最?慢的飞舟,晃晃悠悠飞了半月,才勉强抵达北洲东洲交界处的无量海域。
道修魔修想法不同,但几万年才打一次,与这片海有很大关系。
无量海域,顾名思义,不知道这片海有多大,曾有修士试图一探究竟,但往往都有去无回。少有几个机敏的,捡一条命回来,也都神情恍惚,只说这片海是活的。
修真界,什么?是活的都有可能。众人便不再?托大,乖乖走那条老路,也是北洲到东洲的唯一一条路。
按照时间来算,十几年后,道魔大战打响,唯一的航线变成?战场,喊杀声、兵刃声,从北到南,连绵数里,经久不息。
但那是十三年以后的事,现在,无量海域还只是平静的海,周围零零散散分布着几个渔村,悠闲而宁静。
司空渊不知道上哪儿买飞舟去了,云栩栩乾坤袋里的飞舟让他冻裂了七七八八,实在是没有余粮了,只能劳驾圣尊自己去买。
对方究竟去哪,他没说,云栩栩也没问,两人一直没说过话、也没对视过,小凤凰自从那日稍微清醒后,便彻底陷入冬眠,一直都没醒。如今只剩云栩栩一个,她闲极无聊,瞧着远处渔村还算热闹,便凑到近处看一看。
原来,今天是正月十五,渔村有篝火晚会。
因为靠海,村子里并不冷,几人高的火光冲天,更是带着满满的热乎气。云栩栩只远远瞧着,不想过去打扰,没想到被几个小孩发现,笑着拽她来到火堆旁。
这里靠近无量海域,多有修士经过。能穿过这片海的,修为身?家都不差,自然不会亏待这些渔民。所以他们熟悉修士,而且对修士很有好感。看见?她之后,当即笑着带她一起跳舞。
半月来,云栩栩一直浑浑噩噩,宛如祥林嫂。如今被烟火气层层围住,倒是生出几丝清醒。
她便没拒绝,也笑着加入。渔民的舞蹈不难学,跟着跳了两圈,也能自如地跳完。渔民见?状,还会善意?地给她鼓掌。
司空渊一直没回来,云栩栩无处可去,跟着人群跳完舞,又?一起吃烤鱼。当然她也不吝啬,拿出几壶好酒分享。
有肉有酒,渔民笑声愈发热烈,云栩栩小块撕着烤鱼,总觉得心?头有事,但好像被一层雾气挡住,让她看不清、想不透,正琢磨着,忽然听见?人群传来一阵欢呼,向呼声最?高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小伙子拿着船桨,愣生生往一个小姑娘身?前送。
云栩栩:家暴现场?我剑呢?
见?她反应剧烈,渔民赶忙笑着拉住她,比划着两手解释。
渔民口音很重,云栩栩听不懂,但也大致明白,那是求婚或者是搞对象现场,反正是好事,不用管。
类似的风俗,现代也有,云栩栩立马懂了,刚要坐回去,欢呼声在耳边炸响。她眼前,也出现了一块桨。
云栩栩:“……”
无论对方求的是什么?,她都不能答应。虽然不会说他们的语言,但国际通用手势还是能用的,她坚定?摇头,表达拒绝之意?,然后——
拿着浆的男孩笑着抱住了她,掌声口哨声一浪高过一浪。
海风吹过来,带着咸咸的湿气。难得的,云栩栩的理科脑袋浮现出一点文科知识,在阿尔巴尼亚等地区,摇头是肯定?、点头才是拒绝。
国际通用手势,不好使。
‘唉’云栩栩心?中叹口气,暗恨自己怎么?闹出这么?个乌龙,她是修士,自然能遁地而走。可对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如果她贸然走了,多少会受折辱。
她得和对方解释清楚。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这个想法略奇怪,特别像小说里的白莲花,然而还没想清楚,寒气乍起,海浪滔天涌来。
冰水翻涌,冻熄了篝火,寒冰封住了地面,辐射状向外扩散,渔民察觉到危险,四?散而去,那个抱住她的男孩早已被拍进?大海、生死不明。司空渊御剑在半空,垂眸看她,视线带着讥讽,“云栩栩,你找死。”
面对着司空渊,刚才升起的那一丝理智瞬间不见?,委屈和愤怒浮上心?头,云栩栩咬着唇,控制自己不要哭,面上却强撑着,冷冰冰地回道,“想杀便杀,圣尊想动手,谁又?能阻挡。”
目之所及,是宛如实质的黑色,几乎要淹没她瘦弱的身?形。即便如此,司空渊却清晰地对上她冰冷的视线,心?脏一紧,他忽然大笑出声,“云栩栩,你跟在本尊身?边,就?是想让我杀你,是不是。”
虽然是问句,但司空渊语气却尽是笃定?,他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身?形如风掠过,停在她眼前,一字一顿道,“当日遴选圣女?,本尊欲杀你,你却没生出一丝恶意?。想来,不过是求死心?切。”
“云栩栩,你从来都没想活过。”
司空渊的声音不大,却像是天雷,直直击入她心?脏深处。浑噩之中,云栩栩似乎想起很多事。无数次铤而走险,明知道危险还要刺杀魔尊、接触黑雾、用尽全力刺出那一剑、喝下蛊毒……
无论她怎样振振有词,告诉自己一切都是逼不得已,但是内心?深处,她真是那样想么??
母亲的遗言太重,她不敢违背。可父母因自己而死,每每想起这件事,心?脏都撕裂般疼,她日日夜夜不能安眠,这样的日子太苦,也太疼,总让她控制不住想,如果能死……
不,她答应过母亲,不能死。
但如果,她没有主动求死,而是被迫死亡呢……
明明是最?冰冷的两个字,却对她有莫大的吸引力,所有勇往直前的努力,都掩盖着她的软弱;所有看似高尚的牺牲,都埋藏着她的胆小,她不敢喜欢司空渊,不过是因为她连自己都不喜欢,连活着都不喜欢。
云栩栩伏下身?,膝盖重重磕在冰面,似乎被这句话击倒,多日的绝望与痛苦涌上心?头,那股控制不住想一了百了的感觉再?次占据身?体,无数声音告诉她,‘别坚持了,你等的就?是这一刻。’‘以后再?也不会疼了,不好么??’‘马上就?要见?到爸爸妈妈了,你不高兴么?。’‘死吧,去死吧。’
那些声音如同鬼魅,不停钻进?她耳朵,吹入灵魂,云栩栩双眼失去神采,跟着重复,“我想死。”
话音未落,司空渊五指已经掐住她的咽喉,他冷笑,“本尊送你一程。”
像是遴选圣女?那日,司空渊没有丝毫怜惜,五指骤然发力,云栩栩脸上血色褪去,她乖顺地闭上眼,似乎早已渴望这个结局。突然——太阳穴像是被敲了一下,挡在她心?头的迷雾瞬间消散,她忽然就?清醒过来,理智占据大脑,开始剧烈挣扎,“不,我不想死。”
司空渊说的没错,以前她确实那样想,可现在,她早已转变心?意?。
“不是?”司空渊视线冰冷,亲眼看见?他动手之后,她身?后的灰色如潮水褪去,眼里闪过嘲讽,“那你为什么?,现在不恨本尊。”
明明他现在要杀她,恶意?却忽然散去。
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早就?知晓、但一直不敢承认的答案脱口而出,“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杀我。”
“司空渊,我清醒的每一瞬,都万分笃定?,你永远不会伤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