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吗?”知更鸟写道。
“我只是突然明白了一些事。”
“什么?”
“院长大叔离开后,我才明白,原来这世界上,已经没有有余力拯救他人的英雄了。站在我们身前的英雄,也许会在站出来的那一刻,便倒下了。”
知更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伸出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握住了画疯子的手。
“我没事。”画疯子写道,“我在想,如果人生必须是一场悲剧,我并不想成为破灭得毫无美感的悲剧。”
“过了今晚,我就是十八岁的人了。我不想等死,我想成为自己的英雄。”在尚且能成为英雄的时候。
“有什么能够帮到你的吗?”知更鸟看着画疯子。
“可以帮我望风吗?我想做一件事情。”画疯子恳求道。
“好。”
画疯子从床底一一取出用胶布黏在床板背面的画笔、画铲、颜料盘、颜料,还有一顶夸张的羽毛帽。这些是李院长偷偷带给他的。知更鸟站起身,用他干瘦的身体挡在了病房的门前。
画疯子走进病房附带的卫生间,解开了集会时扎着头发的发绳,看着镜中披散着棕色长卷发,样貌平平的自己。半晌,他低下头,调好了颜料,用画笔在脸上涂抹起来。他那张黝黑的脸逐渐染上了夸张的彩色。
画疯子端详着镜中因为画上了彩色脸谱而不再平凡的脸,弯起了嘴角,目光里流露出纯粹的喜悦。
十八岁生日在即,不确定的死亡即将与他这条命捆绑,他感到沉甸甸的黑暗站在前方窥视着他,他感到对死亡的恐惧、对生的眷恋,皆在这不断缩短的倒计时里,被无限放大。他曾在深夜里凝神屏气不敢呼吸,他害怕每一次呼吸,都会引起黑暗中那未知存在的注意。
可现在他明白了,就算有些东西是这尘世难以求得的奢侈品,他应该从黑暗里站起身来,为自己画一幅通往明处的窗。
画疯子双手捧着羽毛帽,戴在了自己的头上。他拿起颜料盘与颜料,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卫生间。
“谢谢你,知更鸟。”不管知更鸟听没听懂,他对背靠门前的知更鸟说了一声感谢。他的声音虚弱,他的目光却明亮。
随即,他拿起笔,开始在病房的墙上作画。
他从心头呕出血来,去作那颜料;他从胸膛中剥离出骨骼,去作那画笔。他像捏着命根那般捏着他的画笔,将所有的情绪一笔一笔宣泄成颜色;他沉浸在每一笔里,与所有的颜色一同体会低谷的沉寂与穷途的疯魔,一同体会宽恕的慈悲与仇怨的郁结,一同体会生与逝的热忱与凉薄、希望与无望。
在这过程中,耳边似乎传来遥远的声响,像是开门声,像是慌乱的脚步声,像是怒吼,像是尖叫。但那都与他无关了。他的眼里只有面前的这面墙。从午后到黄昏,从黄昏到入夜,从入夜到深夜。
他长时间握着画笔的手像癫痫一样的颤抖,可他依旧没有停下。他注视着他的作品,像求爱者注视着他慕恋的恋人,像婴儿酣睡在母亲的臂弯中。墙上,他的意识野蛮生长,胜于日月。这是无人能解的错漏百出的拙劣画作,却是他的命,却是他竭尽所能的全部一生。这一笔,冰炭入体,欢荣刹那,这一笔,肝肠尽断,知音难觅。
最后,他大汗淋漓、元气大伤地倒在了地上。他的身边围满了人。人们看着那面画满了他画作的墙壁,第一次面带惊色。
“可以提前祝我生日快乐吗?”视线逐渐模糊,画疯子虚弱地对走到他身旁的知更鸟微笑道。
知更鸟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隔了一个文明,语言不通的哑巴一手握着画疯子的手,一手捂着脖子,发出破碎而嘶哑的声音。
“呜,呜,呜——”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身边传来了无数交叠的歌声,像教堂里的唱诗班,像降临于前的、神秘国度的欢迎词。
画疯子露出一口白牙,看着知更鸟笑:“你唱的,真好听啊。我听到了。”
知更鸟喉咙动了动,无声流泪。
他们像人世孤独的旅人,相互依偎着取暖。
画疯子的呼吸逐渐微弱,面上却带着如愿以偿的笑。
“祝你……永远……孤独。”最后,画疯子对知更鸟说道。
知更鸟死死地注视着眼前的画疯子,注视着那张不驯的面孔失去了最后的生息。
他也听到了。听到了!
情感的交流终于打破了语言的藩篱,打破了文明的隔阂,让他们在最后一刻悲欢相通,让他们在最后一刻,用灵魂,来相拥。
白色灯光侧过来投落在知更鸟的脸上,将他的脸映成了光与暗的两极。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让阴翳一点点地笼上他的面孔。
片刻之后,他松开了握着画疯子的手,站起身来。
病房里一片喧声。地面上一幅红色画卷,好像生命回归了最原始的抽象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画疯子大概是这本用隐喻最多的一个人物吧,本来想给他来个双重结局,但好像已经写得挺明显了orz,也可以当双重结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