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襄水笑起来,像是有些怒其不争,又哀其不幸:“这回父亲是真的恼了,杨清修书到府上,父亲只派人回话道,出不出具休书,悉听尊便。若杨家真的休弃了临月,他便将这不孝女逐到庄子里去,让她自生自灭。”
陆灵霏闻言,沉默了片刻。心下却知道,有着父亲这句话,想来杨清就不至于让杨歧和陆临月和离。
她微微叹了口气,和陆襄水擦肩而过,朝屋子里头走去,却被陆襄水一把扯住袖子,低声斥道:“你去做什么?”
陆灵霏无奈:“我也不常到府上来,既然来了,就去见一见五姐姐。”
陆襄水冷笑一声:“她现在正置着气呢,你进去能讨着什么好?我家至此,已是仁至义尽,她若能认得清楚自己的身份就该消停了。”
陆灵霏叹了口气,将袖子从她手中扯了出来,慢慢地走到屋前,推开了两扇虚掩的门扉。
陆襄水在她身后气急败坏地叹了一声,几个奴婢慌忙想要追上来,被陆灵霏连带竹枝一同留在了门外。
陆临月躺在床榻上,头上包着一方巾子,脸色看上去微微发白,见是陆灵霏来了,背过身去朝着床榻里头,冷笑一声:“连你也来看我笑话了。”
陆灵霏没有呛回去,沉默片刻,她说:“方才我去看了孩子,生得玉雪可爱,十分像你和杨歧。”
陆临月笑出了声,嘲讽道:“才刚生下来一日呢,眼睛都还睁不开,什么丑的俊的,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陆灵霏没有管她的嘲讽,继续道:“但乳娘却伺候地不尽心,襁褓都湿了,也不见换。”
陆临月在那头沉默了一瞬,像是刻意地压抑着隐隐的抽泣声,而后狠狠地捶着床榻,厉声道:“这样毫无章纪的人家,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陆灵霏没说话,许久才问她,“那孩子怎么办呢?你要带着她一道回侯府么?”
陆临月有整整半晌没有作声,再开口,语气里终于带着那么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心虚,“那是他们杨家的骨血,自当由着她们照看。”
到了这一步,陆灵霏却忽然觉察出了那么一点点的蹊跷。
太着急了,陆临月如此急于同杨歧和离,即使是父亲平南侯的威胁也无法打消她的念头,甚至连刚刚出生的女儿也要一并抛下。她莫名的,就生出了荒唐的猜测,但即使知道猜测荒唐,她依旧难以克制住自己不去想。
陆灵霏开口,声音听起来清清冷冷的,每当这个时候,便意味着,她生气了。
“是杨歧的女儿不假,可难道不是你的女儿么?”
陆临月猛地从床上挣扎着坐起身,看向她,怒道:“陆灵霏,你能不能不要成日一副悲天悯人,高高在上的模样?是我的女儿又怎样,凭什么我的一生要为了她而葬送,我生下她,已然给了她生恩,难道还亏欠着她么?!”
陆灵霏看着她,有半晌因为失望而久久无言,直到陆临月再次躺下去背过身,背对着她冷声道:“慢走不送。”她才再度开口,笑了一声:“你确实亏欠了她,是你选择了将她生下来,也因此不得不承担起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
“没有人逼迫你和杨歧珠胎暗结,生下她。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而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懂么?”
在陆临月回答她之前,她却已经代替陆临月给出了答案:“不,你不懂。孩子对于你来说,无非是一枚棋子,你想逼迫两家同意你和杨歧的婚事,于是利用了这个孩子,让她来到这世上;而现下,她成了你富贵路上的绊脚石,所以你又对她弃之如敝屣。”
……
陆灵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再度登上车辕,钻进马车中的。
陆明衍已经在车里面等着她了,看见她一脸无精打采的模样,大致也就猜出了陆临月又对她说了些什么。
他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笑道:“你又何必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陆灵霏不语,伸手环住他的腰,小脸在他的衣襟上蹭了蹭,闷闷的道:“就是……不开心。”
陆明衍却因为她的小小动作而感到一丝不妙,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听到小姑娘说:“人人都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听着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反驳多了还会被骂‘假慈悲’,可我又无论如何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认同这句话。”
陆明衍笑了一声,抚着她的头发道:“那就不要去认同。”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澄澈眼眸里,像承载着一条蜿蜒的溪流,泠泠的溪水一直流淌到了他的心间。
过了差不离有一炷香的工夫,她才从陆明衍怀里抬起头,伸手掀开了一角车帘,往外头看去。
她盯着车外盯了很久,却什么都没有说。陆明衍不由有些奇怪,侧过头去问她:“怎么了?”
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浓重的忧虑:“怎么长安也出现了流民?”
陆明衍闭着眼,伸手将她揽回来:“衢州、益州、晋阳去岁秋日都遭了大旱,颗粒无收。太上皇却仍下令从这三地征调钱帛,修筑青云观。今上登基之后,虽减免了这三处的钱粮,到底……”
“该征的都征完了。”她替他把话说完了,语气冷嘲。
陆明衍伸手揽紧她,不知怎的,突然笑了一声:“有时候,我也会想你刚刚的那个问题。人人都信奉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于是有那么多的蠹虫,堂而皇之地搜刮民脂民膏,就连天子本人,也觉得生民的离散死难与他何干?但其实,不该是这样的。”
她在他怀中,伸手紧紧地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