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如蒙大赦般逃走了，幽幽暗暗的宫室，只燃着半枝不知哪年哪月残余下来的蜡烛，杜皇后突然说，“上阳宫中从前死过很多人吧。”
天子冷着脸，没有说话。
杜皇后却丝毫不恼，还笑着道：“小时候，陛下总爱带着我在宫里头到处跑。有一回跑到了这上阳宫里头。舅舅当时的那个妃子，是丽妃还是贤妃来着，小产没了孩子，整日里疯疯癫癫的，还总说是舅母害了她的孩子。舅舅就把她关到了上阳宫。她一见我们，就拿着大花瓶要来砸，陛下带着我往外头跑，我却跌了好大一下，舅舅为此罚你抄了一个月的书。”
他们之间，至少也有十来年不曾这样和颜悦色地说过一句话了。
这样的剑拔弩张让人很难相信，他们之间的婚事，竟然是天子向他的祖父苦苦哀求来的。
往事被提及，天子不知怎么的，脸色也稍稍地缓和了下来，他挣扎着想从床榻上支起身，嗓子沙哑地对杜皇后道：“你此刻收手，朕还能看在往昔的情分上，饶你一条性命……”
杜皇后没有接话，而是在这个时候抬起头，看向天子，对他说：“当年，陛下向外祖父求娶我的时候，我阿娘是不愿的。”
天子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杜皇后却继续道：“是您向我阿娘保证，此生若有负我，必定——不得好死。”
天子的瞳孔在她的视线中猛地放大了，过了足足有一阵，才勉强抿着嘴道：“年少戏言罢了。”
杜皇后也没有太过计较这一句“年少戏言”，微笑着沉默地不知想到了什么。
小米粥很快被熬好，带着一股甜香。
杜皇后从宫人手中接过粥，舀起一勺，要凑到天子的唇边。天子别开脸：“恶妇，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杜皇后收回手，没有作答，而是起身，别过脸对躲在一旁的马元中面无表情地发号施令：“来，按住陛下，陛下该吃药了。”
马元中趋近，制住了天子。九五至尊此时此刻竟然像一条可怜虫，杜皇后垂头，仿佛完全听不见天子口中发出的一句接着一句的咒骂，将碗里的小米粥，悉数喂到了天子的口中。
“陛下，该是应验你的誓言的时候了。”杜皇后轻轻地道，她伸手，拆下发髻间一枝陈旧的簪，随手将它扔到了地上。
外面忽然的一声巨响，她明白过来，一切都结束了。
……
陈王带着甲兵冲进上阳宫地下的暗室，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躺倒在床榻上，口吐白沫，四肢僵硬不能动弹的天子，杜皇后坐在床头，看着带着火灰的甲胄和滴血的剑锋，脸上的神色格外平静，“陛下突发风疾，口不能言，殿下深夜无召入宫，意欲何为？”
他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畏惧，毕竟，只要代国公还在，代国公府还在，杜皇后就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一时半会，谁都还动不了她。
但有些事情则注定不会如她设想中的那样，令她感到满意。
……
“逆子！你筹谋至今日，到底多久了！”
杨府中，随着杨清的这一声怒吼，陆明衍稍稍抬起了头，带血的面庞在灯火下深邃又英俊，听到杨清的斥责，他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是道：“也挺久的了。”
“你——”杨清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像是恍然大悟，又无比痛心疾首，“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早就知道你的身世是不是？只是为了将整个杨氏拉下水才肯回来！”
陆明衍没有作答。
杨清猛地将书案上的一方砚台往他身上砸去，却被他稳稳地接住了。
他开口，对杨清道：“事已至此，父亲不若想一想接下来应当如何。杜皇后毒辣，竟用药致使天子风瘫，宫中诸人畏惧杜皇后，必定指鹿为马，再有一二日，代国公回到长安，扶持东宫，则我等皆万劫不复。”
杨清听到这里，冲他怒吼一声：“你还知道轻重缓急？！”
陆明衍微微一笑，继续道：“但，杜皇后算漏了两件事情。一，天子有一爱姬昭娘，形影不离，前次玉虚道长向天子进言，天子已决心改立‘病愈’的陈王为嗣，诏书已由昭娘交到了儿子手上。二，西蜀节度使田大人听闻长安生变，已带兵进京勤王。”
杨清看向他，陆明衍继续道：“只需要父亲深明大义，在朝上陈之以理。国弱有赖明君，东宫不贤，陈王居长，自当陈王继承大统。相信杜皇后和代国公为了社稷，总能明白一二。”
杨清长叹一声，顷刻间仿佛老了十来岁，“逆子！逆子！是我小看了你！你十三岁，我便将你带在身边教导，到头来，竟叫你算计了！”
陆明衍依旧沉默不语，杨清趋近他，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只留下喜怒难辨的一句“好！不愧是我杨清的儿子。”说罢，大步走出了书房。
他从冰凉的地上起身，走到书案前，灯花爆了一下，屋子里暗了一些。
在晃悠悠的烛光里，他提起笔，在惨白的雪花纸上，一遍又一遍写她的名字。
终于做完了一件重要的事，可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写到对手戏，结果naive的我写宫变卡文了。下一章吧，下一章吧。婚后多写一点，下一卷都是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