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阮氏命人来叫孟良清至太后跟前陪着用膳,饭毕,与阮氏一同告退出来。路上孟良清边走边回禀陈太医来时回的话,阮氏听了,不禁叹气唏嘘:“想不到一夕之间,沈家竟就没个顶梁柱了,沈家上下的娘儿们都该怎么办,不如你早些将沈寒香迎娶过门,届时我们免不得帮衬着些,那边日子也好过些。”
韶秀从旁递上块帕子,天热,阮氏有些出汗,以手绢拭了去,神情间十分倦怠,略与孟良清说了两句,便就由韶秀扶着回去。
路上韶秀因问:“少爷与严家安排的女儿还没见上面,怎么夫人又提要少爷快些迎娶的事?”
阮氏瞥她一眼,懒怠地按了按紧绷绷的额角,头饰累赘,累得她头皮发疼,一时厌烦非常地摆手:“少爷喜欢沈家的女儿,此时我待他家越是施恩,事发之时,才越疑心不到我身上来。明日把陈太医叫来,我有话问。”
韶秀应了声。
次日叫陈太医来回话,下人先引着陈太医在偏厅吃了两种茶,阮氏方姗姗来迟,陈太医忙起身见过礼。
阮氏入座,将左右屏退,方才问道:“昨日太后那里赐膳,是以没有闲工夫来问,仍是为着那一件事,陈太医可照我的吩咐做了?”
“皆照夫人的意思办妥了。”陈太医回道。
阮氏松了口气,喝了口茶,又道:“昨日你来时,遇到小侯爷,他都向你问了些什么?”
“问过了沈家当家的伤情,旁的都不曾过问。”陈太医低头回道。
阮氏遂放心令陈太医回去,当日陈太医便收拾行囊,回京城去了。返到家中,便叫妻儿收拾行李,预备离开京城。当时离圣驾返京还有不到十日,陈太医家中已收拾停当,因妻子要去寺中还愿,便要耽搁几日,且按阮氏吩咐,只需在圣驾返还之前离京即可。
那陈太医在京中已安身立命四十七年余,骤然将要离家,不知去往何方,心中郁郁不可终日。便约三五好友,垂钓、对弈、置办古玩画作预备将来即便身不在京中,仍可时时睹得旧物,聊以慰怀。
陈太医年少时候醉心功名,入了太医院,又向往医正之位,奈何后宫争斗所站之位不妥,宫中清理之时,不曾获罪,虚惊一场,自此安分守己,十余载不曾做下一件恶事。
其老年得一子,起名陈少白,才刚七岁,听说将要搬家,要与一众伙伴分开,竟日大哭大闹无人劝得住,夫人日夜忧心,不得不于床笫间向陈太医问明情况。
彼时夫妻都已睡下,屋内外皆无旁人,陈太医摇头叹气,将事情和盘托出:“忠靖侯夫人托为夫办一件事,我一时慈心,不曾将事情办妥,怕将招来祸事,且那家的夫人也命我离开京城避一避风头,两计恰好契合,为夫才敢违逆这位夫人的命令,做下积德积福的好事。”
陈妻将头抵在丈夫肩头,未免有些埋怨:“凡有贵人之命,咱们这些底下的人,未敢不照办,如今你惹了侯爷夫人,来日咱们岂还有还京的理,我是没大主意的人,却也顾不得少白的功名了么?”
陈太医安抚地拍了拍她肩头,安慰道:“届时托庇于京中好友便是。你也不问那贵人叫办的是什么事,早年宫中为了些蝇头小利夹缝生存,我干下的事下千百次阿鼻地狱亦抵不过去,如今能积得半点阴骘也算一点,总归我要入了那地狱,再死个千千万万次,你也不知道心疼我的。”
陈妻笑骂道:“老爷喝儿子的干醋,说出去要叫人好生笑话。”
屋内灯烛灭了,隐约一点厮磨声,伴随夜风而去。
且说孟良清收到沈寒香回信之后,即派人去办沈平庆要吃的药一一送去,徐氏一一对过,命林大夫又细细检视一番,确信药材无误之后,方才按照陈太医吩咐,日日与沈平庆煎服四道汤药,入夜之后,以药液浸泡按摩,无一不周到细致之处。
而沈寒香自不必照看沈平庆时起,便想私下打听沈平庆在庆阳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毕竟沈平庆监工多年,对工程事宜熟悉非常人可及。于是叫沈柳德派个小厮去找陈川来到府上,沈家自沈平庆出事,上下无不哀叹,已有十数下人各自请辞,莫不是说家中有事照看不过的。
“都是看着爹出了这等事,怕将来开不出他们的工钱,也都是人之常情。”沈寒香劝住有些义愤填膺的陈川,叫三两出门去守着。
“今日叫陈大哥来,是我一女儿家,总不好出门打听。”沈寒香为难道,神色间尚有犹豫。一来她尚是推测,二来兹事体大,又见陈川确实担心沈家现况,且陈川多年来为沈家费心不少,又有拜天观蒙他救命之恩,便亲手捧了茶与陈川,不掩担忧道:“想拜托陈大哥打听打听我爹出事那日,到底在建地上发生了何事,如若方便,陈大哥不妨抽空去一趟庆阳,问一问当地人所见所闻。”
陈川一听这话便知门道,由是问:“你觉此事内有蹊跷?”
沈寒香眉头深蹙,想了想方才迟疑道:“我爹出事之后,侯府即刻便派了太医过来,可说也巧,自京城来,当比林大夫来得晚些。那京城来的太医,却与林大夫一到过来的,显是早得了消息。再者,我与忠靖侯家的小侯爷本就相识,若是他派来的也便罢了,却不是,是忠靖侯夫人叫太医前来的。”沈寒香嘴唇抿着,下面的话俱是猜测,却不好说了。
陈川想了想,一口饮尽碗中茶水,手背抹去茶渍,便起身告退。
“妹子叫我一声大哥,必不辜负信任,既是如此,我也不等下午了,待回去衙门告假,即刻便去庆阳。”
沈寒香忙起身谢过,勉强笑道:“家中多事,让陈大哥费心,只是此事令我日夜忧心,实难找到个帮忙的人,唯独信得过的只有陈大哥了。”
陈川嘴角微微勾着,又再保证必定详细探来,沈寒香亲将他送至二门上,方才转回去看沈平庆。
不料刚走到沈平庆那院门口,就听里头隐约传出哭声,心中大觉不好,忙走了进去,卧房门口下人俱是嚎啕,内里传出徐氏声嘶力竭的喊声——
“老爷……老爷你怎么忍心,这一大家子人,你教我怎么过活,老爷……老爷你活转回来……来索我的命,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凭什么阎王什么判官,拘了我的魂去复命,放过我家老爷……”
徐氏捶胸顿足,直哭得滚在地上,丫鬟上去扶时,却见她面如金纸,竟已哭得晕厥过去。林大夫上来,金针连连扎其人中,方才唤得醒转。
沈寒香浑身僵硬,仿佛手脚都被定了住,既不敢上前去看,眼圈却不住发酸。沈平庆比前世今生中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安宁,这一次,他不是自割了腕子,床上床下也无半点血迹,唯独洒了一碗药在床前,想是徐氏失手。
薄透的阳光照进窗户,落在沈平庆脸上,他板正的脸端肃着,阖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