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纯牧出了宫门后本沿着路慢慢走着,他在上京城没有宅子,眼下只?能先?投奔长兄许长陵,可一抬头?察觉前头?正是闹市。
再过几日便是乞巧佳节,故而?这几日此一带街市都极热闹。
张灯结彩,闲花绿枝。
但似有官爷和府兵在驱散人群,许纯牧定睛一瞧,街尽头?的正是越国公府的轿子。
可越国公府明明在东南方,怎么会往这个方向去?。
许纯牧沉吟片刻,策马再往前几步。
却见前头?一辆马车拦住去?路,还有不少人围着。许纯牧心中?更疑,复而?狠抽一鞭子,缰绳倏然拉紧,共踏战场重重枯骨的马儿与他心有灵犀,先?是踩着一侧的墙壁借力,继而?一脚踏上那华丽的马车顶,再越过围观人群稳稳落地。
咯噔咯噔,马蹄渐止。
风扬起越国公轿撵珠帘一角,珠玉碰撞声清脆入耳。
轿中?一袭白衣惊鸿一现。
是楚歇。
他脸色微变。
许纯牧利落地策马穿过拥挤人群,府兵拦不住他,赵煊惊恐地瞧见自?家马车帘被一把掀开,整个人还蒙着,问:“你?,你?……”
许纯牧没有答话,只?探了一下赵煊怀中?那人鼻息微弱,周身?皆是浓厚的血腥气。背脊到大腿一片都被血染红。
失血太多?,手脚都冰凉了。
眸子一凝,解开自?己身?上厚厚的大氅将人团团裹住,避开伤口将人打横抱了扶上了马背,横趴着放在身?前,扶稳了后只?留下一句:“这样不行,我送他。”
小世子立刻教人拦住他,“欸,你?……你?!”赶忙催外头?人策马跟上,可许纯牧一骑绝尘,连人带马已走出半里。
停在拐角不远处的马车帘子被一只?干枯的手掀起,原来这是荣国公家的轿子,此时国公爷陈莲洲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皱着眉问自?家孙儿:“那是许家的人吧。”
“啊?”待到陈小世子伸出头?去?看?,已不见了踪影,“我,我也不大认得……”
“许邑好福气,这孙儿有他当年风范。”
陈家世子有些尴尬地坐稳了,附和一声:“爷爷所言有理。”
陈莲洲心想,许家人怎么还会救楚歇。莫非,许氏阳奉阴违,根本就?与宁远王不是一条心的。
如今搭上楚歇这条线,是摆明了要扶持江晏迟这黄毛小儿了!
如此可不妙。
陈莲洲仔细一琢磨,愈发觉得不妙。如今许长陵得了一半禁军兵权,那是天子脚下的守卫,抵得过外头?千军万马。
加上手握三十万兵权的许纯牧此时入京,又救下了楚歇,便是将三省六部拿捏了大半。
难道?许家是想对付荣国公府。
陈莲洲眼底暗光涌动。
“去?,杀了许纯牧。”
许纯牧策马刚过两?条街,立刻察觉到人影潜伏在砖瓦一侧,他手握身?后铁弓反手一打,头?也不回地将三支背刺而?来的利箭打落,再一个偏头?躲过迎面飞刀。
□□的就?敢动手。
自?己前脚刚入皇城,这些人消息倒知道?的快。
倏然伸手在楚歇后颈三寸处截下一支箭后整个身?子后仰,右脚勾住马缰一扯,马儿被缰绳一拉立刻在下一个借口掉头?右转,许纯牧顺势将手中?长箭搭弓引弦飞射而?去?。
一箭穿心,那刺客滚落跌下。
越过两?条狭窄的暗巷,迎面便看?见楚府。
许纯牧将人抱下。
他个子比楚歇高了两?寸,披风又格外宽大,将人裹着抱住时还垂下一截,看?上去?整个人都埋在怀中?布料里。
战场多?年厮杀使?得他对危险的嗅觉敏锐无比。
脚刚落地,身?后传来破风之声。
当即屈膝一蹲躲过,复而?将怀中?人稍稍抛起,抽出腰侧短刃放在手心一旋调转刀刃方向,反手将那人喉咙割破。
鲜血溅上手腕,许纯牧再将下落的人稳稳接住,为了不碰伤他的后背微微躬身?缓冲。
不等?敲门,直接□□而?入。
迎面又见楚府的暗卫,立刻沉声:“这是楚大人。”
近在咫尺的刀刃停下。
“快去?叫府里大夫。”
将楚歇安顿好后,他擦干净刀上的血,将那人身?上的单薄的布料一一割碎,将那粘连着皮肉的衣物小心揭下,从袖中?取出止血的上药,却被管事阻止。
“这是我在战场上带回来的,止血上好。”
大抵是由于此人说话过度坦荡,教人不自?觉地信任。管事犹豫了一下,还是默认了他上药。
朱大夫来了后立刻削了一片千年老参放在他舌上吊着一口气,然后才以银针刺穴,为他处理伤口。
好一番清理后,才看?向身?旁容貌隽秀的青年:“敢问您是……”
“我姓许,名纯牧。”
“原来是北境许小侯爷。”朱大夫郑重行了一礼,“此番,多?谢小侯爷出手襄助……”
那人经?过一番救治好似将存在心口的气儿终于喘出来,只?是人还未醒来。嘴唇翕动,婢女立刻喂了几口水。
可水却喂不进去?,只?从嘴角落下,沾湿了枕头?,婢女急得直哭。一边放了碗,又将枕头?给那人换了干爽的。
“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大人……进,进了昭狱,太子殿下……带,带禁卫军亲自?来拿的人,说,说他暗杀太子,这才两?三天的功夫,怎么就?……成了这样……”婢女桃厘哭得伤心,年华豆蔻的小姑娘心里发急,说起话来抽抽噎噎。
暗杀东宫。
许纯牧像是想到了什么。
立刻沉声:“他既毒杀东宫,太子又是如何逃过一劫?”
朱大夫脸色微变,神?色有异,暗下瞥了眼许纯牧。
桃厘只?狠狠一跺脚说:“什么呀,都是外头?人诬陷的,昭狱和刑部的人来搜了整整一天,根本就?没有搜出证据!都是造谣!太子殿下也不知怎的,偏要信那些胡言乱语……”
许纯牧不说话了。
却又听府兵来报,说小太子就?在外头?。桃厘一听到又是这位太子殿下,整个人又吓哭了,腿一软蹲在床边上抹眼泪:“当年还是我们大人把这位小太子扶上皇位的呢,眼下,眼下这太子三天两?头?就?要找我们大人的麻烦,可……可怎生是好……呜呜……”
朱大夫脸色也不大好看?,立刻吩咐了人去?越国公府报信。
又觉得不妥,低声喊人再递了个信去?往太傅府。
许纯牧耳尖听见了,眼中?明光闪过。
又听见外头?有些动静,大抵是江晏迟已闯入门来,却被拦在寝屋外拦着不肯进来。许纯牧刚踏出院子,便看?到太子身?后人高马大的许长陵。
自?然,许长陵也看?到了他。
“哟,你?怎的在这儿。”兄长眉头?挑起。
江晏迟瞧见许纯牧也惊讶了下,然后才说:“小侯爷可否让开,我有话要问楚歇。”
许纯牧没有挪步,只?看?着二位,轻声说:“人还未醒,殿下想问什么,若是方便的话,不如先?告诉我,等?楚大人醒了我替您尽快问出。”
“听你?这语气,你?还要在这歇下了?”许长陵嗤之以鼻,“怎么,我的府邸你?都看?不上了是吧,非得住到人家家里去??”
许纯牧眼风扫过那人,不卑不亢道?:“大哥已有妻室,是纯牧不便打搅。”
许长陵看?着他那一派端正的模样就?来气,顿起仰着鼻孔又嗤笑一声,“你?住楚府更不合适,若非得说,住东宫去?岂非更好?”
江晏迟像是想到什么,朝着许纯牧走近几步,“你?如实答我,许家可有在楚府安插细作。”
许纯牧顿了一顿,摇头?。
“据我所知,不曾有。”
江晏迟眼神?一黯。
许纯牧又行一揖,礼数十分周到:“人只?剩一口气,能不能活过今夜都难说。殿下就?是想问也必是问不出什么的,不如先?回去?吧。”
可江晏迟没走。
他不仅没走,还招来楚府的管事叫全府的人都过来,上至管事账房,下至洒扫小仆,一个个过眼。
可要命的是,他根本想不起来那人的身?形和轮廓。
甚至是声音都很模糊。
只?能是无功而?返。
可许纯牧瞧出了些蹊跷,问:“殿下是在找人?”
江晏迟不置可否。
“什么样的人,是楚府的人吗。”
“不知道?。”
“那身?长,年岁,样貌呢。”
“也不知。”
许纯牧疑惑了:“那殿下找那人作什么?”
江晏迟的手虚握了下,只?含糊地说了一句:“他救了我。”
闻言,许纯牧眼色一顿,立刻联想前因后果,“殿下的意思是,楚歇毒杀东宫,有一个人救了你?。”
“是。”
许纯牧沉吟片刻,江晏迟以为他有些思绪刚想追问两?句,便又听到他问:“既是救过您,怎么会不知样貌。”
江晏迟不肯再说,实际上心中?已经?万念俱灰。
这么多?日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他每日夜里都会点燃那烟火,可那人一次也没再出现过。
他一定是遭遇不测了。
江晏迟无数次在心里这么想,可怎么也不肯真的去?信。
阿牧,你?说对。我可以扳倒楚歇,我可以入主东宫。你?那么聪明,每一件事情都能算到。
可是为什么又那么傻。
明明只?是个没有身?份的普通人,这样三番四次豁出命来帮我,楚歇岂会轻易饶过你?。
“封城。”
江晏迟深深呼出一口气,回首余光瞥着许长陵:“上京城封城一月。一寸一寸地刨,一定要将他找出来。”
“可是……”许长陵瞅见太子这倔气就?犯难,“不是根本就?不知道?长的什么模样嘛……”
“很瘦。”江晏迟将手比划着,“手腕大概这般粗细,指骨匀长,是读过书的,弹琴很好听。”
这些都是废话。
这种特征根本不算特征,往书院里一抓一大把,都是能读书又能弹琴的公子哥。
可是许长陵面上还是不好说什么。
江晏迟说着说着,像是某一处忽地被点醒:“去?乐坊问,谁会弹那些偏门的,失传已久的古曲。”
许长陵更摸不着头?脑了,乐坊里可没几个能识字的,为何还要去?乐坊里找人。
许纯牧却问:“那个人弹过哪首古曲。”
“小雅。”
“第几篇呢。”
江晏迟仔细回忆了会儿,猛地抬眸:“空谷。是小雅第三篇,空谷。”
小雅空谷。
许纯牧若有所思,蓦然降头?一抬。
不动声色将余光扫向身?后楚歇的寝屋内。
越国公府的人急匆匆地赶来时,江晏迟已经?被许纯牧好生相送出府,刚走没几步。赵煊看?着他远去?的身?影,不由得对身?旁的小侯爷抱拳行礼:“这次真是多?谢小侯爷了……”
“世子谢我做什么。”
“侯爷不知道?,太子殿下与楚大人不睦已久,自?半年多?前金还赌坊事件后那更是……唉,若是这位太子爷以后当真掌了权,君临天下,只?怕楚府要遭灭顶之灾。”
许纯牧看?着夕阳的余晖,眼光悠远。鸦青色的常服与青墙白瓦相衬,身?影与暮色交融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