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混沌的雾霭中,谢令鸢看到了皇宫冷肃沉寂,宫人垂着头,死气沉沉。
浮现在眼前的是承欢殿。
幽暗的殿内,彤色披帛逶迤一地。
钱昭仪倒在地上,唇角流出鲜血,闭上了眼睛。一个宫女手中的铜盆跌落在地,惊叫道:“昭仪娘娘畏罪服毒自尽了!”
似乎是贵妃和皇后的凤位之争十分激烈,钱昭仪成了首当其冲的牺牲品,被贵妃揭发贪污罪证,甚至被指收受了外臣的贿赂。
至于是真有其事还是栽赃陷害,是畏罪而死还是被灭口,便不得而知了。
皇后被禁闭思过,何贵妃掌权,开始排除异己。后宫乱象纷纷,人人自危。
这互相倾轧、陷害的一切,渐渐隐入了皑皑白雾中。
随即映入眼帘的,是华丽巍峨的仙居殿,缥缈如居云端。殿内传出一曲动听的箜篌音,是乐府《张女辞》。
“乾坤动山河,英雄立高阔,将台列旗鼓,巍巍是巾帼。
临阵乌发扬,银铠耀日光,陌刀谁与争,遂封百夫长。
奉天诛匈奴,先登斩旗-旌,长驱八百里,直捣单于庭。
十重阵铁骑,戎马交驰急,胡贼胆益破,功名马上得。
强弩犹雨临,征袍染丹血,短兵接如电,王师定北尘。”
“护驾!护驾——”
殿内忽然响起一阵惊呼声,刀光剑影,利刃铮鸣!
几息之后,地上缓缓的,蜿蜒了一片血迹。
白婉仪在地上爬行,身上被戳了刀剑无数,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她缓缓爬到了一个人脚边。
那双靴子,以金线绣了龙纹,那敝屣、那腰佩,只有帝王才?配享。
“求陛下说一句话,就说……”她阖动嘴唇,说了几个字,声音却隐入四周嘈杂中,听不见。
白婉仪闭上了眼睛,脸上犹有遗憾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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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看得心神?巨震,大白莲不是皇帝真?爱吗?为什么会?死在他脚下?
并且死状如此凄惨,说是挨千刀不为过!
白昭容的血静静地流淌,仙居殿也被阳光切割出阴影,辟出一隅寂静。
皇宫寂寞地耸立在云下,夕阳如同残血,似千载不变地朝与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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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谢令鸢看到了何太后坐在皇宫的城楼上。
夕晖将她身影镀上金色,投射出长长的阴翳。忽然,又?有一道阴影,与她交集。
何太后抬眼,看见来人,随即面露震惊,“你……”
震惊,并不是为他衣衫上溅满的血,也?不是为他手中的开国利刃山海灭。而是他的容貌,分明有着熟悉的影子。
何太后面色十分奇异的复杂,却最终显了几分光彩,语速也?快了:“你……还活着?”
她的对面,郦清悟虽不语,却已说明了一切。
何太后微垂眼帘,轻声叹道:“太好了。”
“太好了。”她又重复一遍,仿佛松了口气般,夕阳的清辉落在脸上,更有惆怅而释怀的美了。
“我来救你们离开。”
“不必了。”何太后干脆地拒绝了他,而后起身,广袖与披帛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二?人站在城楼上,下面是兵临城下,她的声音融入苍茫的风中,抽出他的剑。
“借你山海剑一用。”她忽然一笑,扬起手。
不知是剑刃,还是笑容,夕阳好像被耀得更艳了一分,而后,那乌金的剑啷当落地,沾染了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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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一头雾水,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隐藏了起来——何太后怎么和郦清悟是旧相识的样子?传闻中,素处仙君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啊。
她正困惑,忽然,更为愤怒的骂声,破空响起,打断她的思绪。
——“逆贼乱紫覆邦家,上干天怒,统胤夺篡,皇天后土宁不鉴照!”
尖利的叫骂,响起在城楼上。是韦无默。她站在劲风中,头发被吹得纷乱,素来有几分凌厉的美貌,在冷睥之下,更显得刻薄。她睨视城下乱军,正待跳下城楼,忽然有几个人爬上城墙,一拥将她按住在地,捆了起来。
“拖死她!叫人看看犯口舌的下场!”
韦无默被系在马上,马蹄踏起尘埃,她就那样被拖在马后游街,两道是长安城民众,血迹蔓延了整个长安城,活生生拖死了。
尘埃弥漫天际,仿佛湮没众生。
谢令鸢不忍心看,却又忍不住睁开眼。这一次,她又看到了皇宫,人群正溃散奔逃,尖叫声、哭泣声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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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宦官早已逃得不见影,妃嫔们则换上了宫女或宦官装束,想要混迹出宫。
铁蹄在宫道上践踏,宋静慈混在人群中,忽然,衣服上挂的玉掉在了地上。
是那块天青色的并蒂莲玉佩。
她逆着人流跑回去,想要捡起来,有马飞驰而来,迎头踏在她身上。素净容颜染上了鲜血,她手中紧紧握着那块玉,至死也?没有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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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幕幕死相,看得谢令鸢再也?坐不下去,从白雾茫茫中起身。
——她不能坐视她们的死,必须阻止这一切!
可是她茫然四顾,却没有任何道路。
无道。
刚穿越来的时候,她问过星使,何以九星落陷。星使回答她,人间失道,无明、无德、无情?、无序,才?会?有乱战、乱言、乱政、乱序。
此刻,她举目四望,无道。
冥冥之中,仿佛有来自极远处的声音,似乎是清歌一曲道德经,引着她蹀躞前行。
“致虚极,守静笃——”
白雾层层皑皑地消失了。四周变得清晰起来。
金光拂照,天际舒展的流云一片晖芒。姹紫嫣红的花绽放,有仙鹤在云霞烂漫间飞过,千树万树桃花灼灼,吹落九霄。
仿若仙境。
谢令鸢分开镜花,拂过水月,看清了那人的身影,清浅的衣裾,融在远处极淡的影子,正找寻而来。
会?在这里看到郦清悟,实在是让她很意外。
但随即她明白,这是来救她了。
一阵狂喜涌上心头,谢令鸢在万千花丛中,撒腿儿朝郦清悟跑去,被桃花纷扬落了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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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清悟走的很谨慎,就差天上有北斗七星来辨认方向。见她往这里跑,遥遥制止道:“原地别动,等我过去!”
然而他已经说晚了。
谢令鸢并不知道,在两个人的识海里乱跑乱跳的后果,容易误闯他人记忆区。
她迫不及待地跑了几步,发现周围的花开得益发绚烂,天际金光更加灼目,但远处那个缥缈清淡的身影,却倏然不见了!
郦清悟就这样,忽的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谢令鸢不禁纳闷儿,她实在有太多疑问和困惑,关于北燕的,关于“变数”的,关于国运的,以及他是怎么与何太后认识,为什么会?有山海剑……
可是这紧要关头,她忽然又迷了路,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你在吗?”
谢令鸢举目四望,久久不闻回音。
此时,万千花丛中,隐隐出现了巍峨的宫殿耸立。
这宫殿看起来无比眼熟。游仙园那棵大榕树,还在迎风招展。
——居然是仙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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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里,铜兽香炉中,燃着以桃花、细辛、丁香调成的醒神?香。
黄花梨木案几上,放着七弦琴,琴形为伏羲琴。案几一侧,是禅意悠然的插花,用着邢窑的白瓷,凝静淡雅。
四周陈设不见奢华,却处处有风雅高华之气。仅是看着,都生怕惊扰了室内的静谧和雅然。
而室内的女子,额贴梅花花钿,着轻浅的水红色襦裙,她的容颜如身上披帛一般,泛着的淡淡的酡粉,令人惊艳过后,浮上心头的是温婉恬静。只是看着她,都仿佛春风拂照。
她正在点茶。
泛翠的汤花越飘越高,她有着很多?文人雅士都不及的点茶技艺,传说中的三昧手。
将茶冲好后,她起身走到窗棂前。
初春的阳光清爽而旖旎。身着龙袍的男子,正在窗前篆刻。她微笑着走上前,轻轻为他把额发抿上去。男子察觉到她,转头冲她一笑。
春日的风吹了进来,挟带一两片初开的桃花,落在他手上。他摊开手掌,捻起落花放在手心,手伸向窗外——白皙修长的手一翻,花落,打着旋,悠然不见。
这个穿龙袍的男子,和萧怀瑾有几分相像。待看到他手边的“萧道轩”三字时,谢令鸢反应了过来——萧道轩,不正是先帝么?
谢令鸢眨了眨眼,这个温婉女子的身份更好猜了。既然是仙居殿,又?额点梅花,那应该就是郦贵妃了。
先帝手里拿着昆吾刀,手中的印章上,刻着“相守”二?字。
私人印鉴有名章雅章之分,后者多?是文人雅客为自己取的笔名。他刻的便是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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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内室传来了窸窣声,有宫人伺候着刚睡醒的小皇子,众星捧月地扶着他走了出来。他大概四五岁的模样,粉嫩的小脸花团锦簇,穿了一身正红色的衣服,显得白皙的脸上,越发眉黛眼黑,十分漂亮。
只是谢令鸢能感觉到,他自己似乎很不喜欢红色——大概天然的性别意识,男孩子小时候都很排斥这个颜色,他一直想要脱去,身后的宫人哪敢,连连哄劝他:“二?殿下,这是贵妃娘娘亲手为您制的衣裳,您可别拽了,陛下要生您气的。”
他很是不甘情?愿地停了手,走到郦贵妃面前:“母妃,我不要穿红色,我想像父皇和皇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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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精致乖巧的脸,谢令鸢却总觉得莫名哪里眼熟。想了半天……这不和郦清悟有依稀相似么?可是郦贵妃唤他的名字又?是“怀琸”。
萧怀琸,薨于景祐九年,据说是宫殿走火,烧死在了那场大火中,皇帝后来哀恸,追封他为悯王。
谢令鸢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似乎是从自己的识海,误闯入别人的识海里了。
因为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二?殿下”此刻的心情?,是与她共通的,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脑内弹幕!
所以这个看起来像是回忆的场景,八成就是郦清悟识海里的。
坑爹。
郦清悟会?打死她吧?他对自己的出身,那样讳莫如深,甚至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却被她不小心窥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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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地,年幼的萧怀琸转过头,目光竟然稳稳落在了谢令鸢身上,眼神仿佛刺穿。
——他发现我了吗?
谢令鸢更心虚了。
萧怀琸已经收回了视线,长长睫羽一垂,掩住眸光,便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了。
小小年纪,心思倒稳。
五岁的他,真?的很不喜欢郦贵妃亲手为他做的衣裳。不论交领的圆领的,几乎都是红色,宫人为他捧上来,他一脸郁色,每次都别别扭扭的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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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道轩常常把他带在身边,言行间不掩饰对他的宠爱。先帝见外臣的时候,他就在偏殿安静坐着,有大胆的小宦官,你推我我推你,最后鼓起勇气,凑上前跟他说两句话,希冀于逗他发笑。他偶尔笑起来,便十分好看,冰玉的容颜瞬间如暖阳初绽,暖了人间。
那些小宦官也?就很高兴,连连问,“二?殿下想听些什?么故事啊?”“奴婢家乡有个天女娘娘的传说”……
他喜欢听志怪故事,或者天上的传说,白虎星君,牛郎星织女星,诸如此类。
大概也?是因为,萧道轩信奉道教的缘故。
萧道轩经常召见抱朴散人清谈。抱朴堂乃是皇家道观,散人一头鹤发,道袍飘然,与先帝秉烛夜话,闲敲棋子落灯花。抬起头时,望了一眼正在凉廊下看星星的二?皇子。
“陛下,贫道当年便说过,二?殿下乃天人仙质,于宫闱无缘,留在宫里迟早夭折,活不出十岁的。贫道不忍见他蒙受灾难。他若肯远离红尘,必成大道。”
萧道轩手指夹着白玉棋子,叩击着棋盘,沉吟道:“朕与贵妃也?忧心他,但终究不舍。且养在身边吧,你看他康健,朕的几个儿女里,他长得最高,从没什?么灾病的。”
星辉月色下,萧怀琸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抱朴散人叹了口气。
谢令鸢不由感慨,这抱朴散人挺神的,悯王被供上桌,差不多?就是八岁的时候吧?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竟应验得这般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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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白驹过隙,落雪纷纷的季节,先帝亲手抱来了一只白色的小奶狗,萧怀琸这时候已经六岁了,似乎应验了抱朴散人的话,越来越安静,不喜人多的地方,爱洁成癖。但他摸到小奶狗时,还是很好奇地戳了戳。
谢令鸢感到了他心中的喜欢,像初春绽放的嫩芽,蓬勃地破土而出。
而今时令,万里银装裹素,萧怀琸每天都要去西郊马场练习骑射,这是他的早课。
萧怀瑾也在,年幼的他,长得软黏可爱,与成年后的阴郁简直不是一个妈生的。但明明二人只相差一岁,他个子却矮了萧怀琸一大截,兄弟俩杵在一起……谢令鸢都替老三掬一把心酸泪。
她隐隐地感受到,萧怀瑾和两位哥哥相比,并不太受宠,母妃也?没有显赫家世,所以没有那些众星捧月的簇拥。三个兄弟交情也?淡薄,不至于有什?么深刻的感情?。
见白雪皑皑中,萧怀琸一袭红衣,却看着清冷,如同雪中寒梅,高不可攀的样子,萧怀瑾唯有眼巴巴地瞅他。待他射完箭,萧怀瑾鼓起勇气问道:“皇兄你冷吗。”
萧怀琸拿着弓,低下头,意外地瞥他一眼,带着遥不可及的距离感。
天空细雪飞舞,萧怀瑾眼巴巴地把手炉递给了他:“给你。我焐热了的。”
这个弟弟,很想亲近哥哥。
萧怀琸对这个弟弟没太多?印象,他们平时只在宫宴上见几面。但他似乎也?愿意待弟弟好一些?,便对他道了谢谢。又?想了一下,吩咐道,你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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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跟着走了几步,眼前一片落雪初晴,阳光微暖。
——萧怀琸在教弟弟骑马,让他踩上马镫,还教他马上射箭。而萧怀瑾脸上则洋溢着近乎憨憨的笑。
联想到萧怀瑾如今的性情大变,中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谢令鸢在这风云变幻的记忆中,忍不住快走了几步。
大雪纷飞的冬日过去,春日化了寒冰。
开年后,崇文馆又?开始为皇子授课,她看到何德妃正等在外宫,接大皇子下课。
十岁的大皇子,论起姿容气度,丝毫不逊于两个弟弟,天潢贵胄,举止谦和有礼,有渊渟岳峙的风范。这样的人,若是顺利长大成人,该是何等龙凤之姿?
而年轻时候的何容琛,更令人甫一打眼,便惊艳不已。可是谁能想象这个笑起来仿佛拨云见日,眉眼温柔得沁出了水的德妃,日后会成为不苟言笑的太后呢?
她又走几步。到了阳春时节,暖风和煦,太液池也?被吹皱了一池春水。
仙居殿附近,有专门引泉造的人工湖,名曰蓬莱池。宽大的湖面,与太液池相连,可以泛舟其上。游仙园种了很多?桃花树,是以春风拂过,湖面上桃花纷纷扬扬,水光潋滟。
先帝、贵妃、二?皇子,一家三口泛舟湖上,沐着和煦风光。
萧怀琸坐在先帝宽阔的臂怀中,父皇教他钓鱼,树上落花纷纷,打着悠然的旋,飘到水面和船上,落了他们一身。
先帝将肩头的落花掸去,回头和郦贵妃委屈道,“朕想起个事儿,憋了可有七八年了。你们家郡望那一带,不是有个习俗,在上巳节的时候,要给心仪的恋人,做心花结戴上吗?我都给你做过……可我从来没有得过你的心花结呢。”
郦贵妃失笑:“不过习俗而已,你也?惦念这么久。”
“那儿子的‘太平衣’,你不也?惦念着,给他做了这么些?年么。”
郦贵妃笑着摇摇头,便俯身一片片拾起那些桃花瓣,春日下露出优美白皙的颈侧。她做事总是这样的,优雅,不疾不徐,耐心,仿若天塌了也?要气定神?闲,不能有慌乱仪态。
就那样捡了小半个时辰,父子俩都已经钓了三条锦鲤,又?给它们放生。而后便听她一声“做好了”。
她的手里,拈了一条长长的花串,微笑着挂在了萧道轩的脖子上。
萧怀琸也很想要一串,便去拈那些花瓣。拈着拈着,忽然没听见动静了。
他无意中抬头,却看到父皇和母妃正在接吻。
“呀!”他赶紧用两只手遮住眼睛。
却又忍不住笑了。
谢令鸢看得心生温暖,这笑容可真好看,连春日的风,都跟着微醺醉人。
其实这么小的孩子,却什么都懂。他知道朝堂围绕在他和大皇子之间的皇储之争,也?知道后宫的诡谲波澜。所以才会?为那个吻而感到幸福吧。
——只是这样幸福的过往,却终究不是长久。还有性情大变的何太后、萧怀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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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想快进,正要看过去,忽然那些春日湖景,都消失了。
周围雾气阑珊,尽皆散去,而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了眼前。
是郦清悟打散了识海,回来找她了。
……夭寿了,好奇狗死于吊胃口啊,当年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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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清悟站在她的面前,氤氲雾气之后,睫羽上也?蒙了一层清辉,半遮了清浅的眸色。
他在广袖之下伸出手,声音带了点轻微的无奈:“跟紧了我,不要再走失。”
他的口气,听不出是否有不悦。但用了“再”字,想来被不熟的人闯了识海,还是不会?愉快的。
谢令鸢不敢再大意,伸出了手被他牵住。
他的手温凉,覆在袖子底下,走在前方,挥开迷雾重重,稳稳地带她往外走去。那些沼泽、荆棘仿佛都开了灵窍一般,纷纷散开了。
“……对不起,我方才不是有意看到的。”想来想去,她还是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