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母亲灵前,安韶华心内何其痛苦凄惶!
犹记得幼时,总是喜欢埋头母亲膝上,撒欢耍赖听母亲唱歌。母亲的奶娘是沧州人,母亲唱起儿歌就总有股沧州味儿。“孩儿他娘,你别慌,看看你家小子儿泪汪汪……”
那时候,每日清晨,便能听到父亲在在院中教导哥哥习武。安家也是将门,虽然不像安国公顾家那样显赫,却也掌握京畿守卫。
相比戍边的顾家,安家更简在帝心。
可那是父亲却不教自己习武,只说华儿太小,待长大了再学。
晚上睡前,安韶华总是要问母亲,是不是明天就要长大了?母亲总会笑着点点安韶华的额头,说“睡吧!净瞎想。明儿母亲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桂花糖糕。”
后来,被送进宫当伴读。隔一段时间,就能收到宫外递进来的东西,他最盼着的,还是那桂花糖糕。那是娘的味道,那是家的味道。
寒夜中,有两个灵棚。有个男人,跪在其中一个灵棚前,看着另一边的棺材,咬牙切齿地哼着一首谁都听不懂的歌谣。
“孩儿他娘,你别慌,看看你家小子儿泪汪汪……哼……嗯……”
次日,刮大风。众人这才发现,巷口那棵大槐树,前几日还绿油油的,今日这风一吹,经黄叶满地。被风一卷,满目凄凉。
这个槐树边的巷子走进去,第三家就是安家。周围的人都知道,安家最近大约是犯了什么忌讳,接连去了一大一小两口人。小院子里连搭灵棚的地方都不够了,那诵经的法师啊,给这边诵完一个又转向另一边。唉……你们是没见,那安老爷,从前那是多精神的一个人啊,这才几日,整个人都不大机灵了。
被人谈论的安韶华歪在母亲灵前,瞪着眼,咬着牙,发着烧,直烧得他双目火红,喉咙生疼,心里一片冰凉。这是第几日了?不记得。自打景和去了,除了那两次晕厥,安韶华流不出泪,夜不能寐。
他心里清醒得很,也乱的很。
“父亲,您喝水。”安韶华回头,有那么一瞬间真的觉得自己看到了景和,十一二岁的样子,却看不真切。他死死地盯着景和,却见景和扑向一个白影怀里“娘!娘!你看我父亲怎么了?”
原来是瑾瑃。瑾瑃这几声娘,却像一记重锤,砸在安韶华心上,替安韶华下了决心。人啊,这千里流放,都没有离了娘苦啊!娘……娘!华儿给您磕头了!
离了娘的孩子是苦,但是跟着那样一个狠毒的娘,只怕将来会害人害己。安家即便是人丁凋落,也不能放任子孙长歪了。
安韶华一头栽在母亲灵前,听到别人手忙脚乱地把自己挪进屋里,听到他们叫了秦大夫,听到……
这白事啊,与其说是给逝者办的,不如说是给活人为自己办的。
虽说按照习俗,按照规矩,按照老话儿说,都是要至亲之人最后送一程。可事实上,一切的安排,都是给活下来的人的。
有些是给外人看的。看阴宅,看寿材,就能知道这家家底如何,传家几代。看往来宾朋,是遣人送了礼还是亲自拜祭,就知道这家家运兴衰。看主人家如何招待来人,看家中子侄待人接物、迎来送往,就知道这家家风家貌。看哭灵、送灵的队伍,就能知道这家人在邻里间人情几何。
对于至亲之人,就那么一桩桩一件件顺着习俗做,搭灵棚、送灵、七七……等所有的流程走一遍,将近两个月。对于很多人来说,最痛苦的日子也就在繁忙中过去了。
等安葬好母亲跟景和,安韶华把自己关到屋子里,不吃不喝。倒不是自罚,就是脑袋里全是空的。仿佛他的魂灵跟着景和下葬了,在那暗无天日的地下长眠。
顾銛来过,安韶华呆呆地看着他,做不出反应。
他想问顾銛,恨不恨他。但是他不敢。
不管顾銛恨不恨他,他恨他自己。
后来顾銛走了,带着景秋离开了吴县。后来的安韶华回想起来十分后怕,顾銛明知道家中放钱的位置,却只带了很少的盘缠。这一路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当时的安韶华却什么都没想,就这样呆坐着,不知道天黑天亮,也不知道冷热,不知道渴,也不知道饿。
等安韶华再醒来,已是深夜。安韶华怔怔地瞪着眼,任泪水横流。
披衣起身,点上油灯。
安韶华面无表情写下了状纸跟休书。
状纸自然是状告阮氏月娥毒杀嫡子。
至于休书,照理说月娥不是正室,打发了就打发了。但她是良籍,且育有三子一女,依律不得随意处置。永安京大多数人家对于后院做错事的姨娘妾室,都是眼不见心不烦,远远打发了也就罢了。确实犯了大事,也不过是发卖。
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的老爷们和动不动就吃斋念佛的太太们,对于从前伺候过自己的女人,即便是把她卖到最下贱的人牙子手里,也不会亲自打杀了的。更不会报官。
可安韶华觉得这是人命官司,必没有打发了发卖了就能了断的说法。必须按照律法上说的来办。多一封休书,不是为了给月娥体面。而是若没有先休了她,只怕会牵连到孩子们。
孩子们还小,只要大人悉心教导,心术不会坏。再者说来,安家如今四散凋零,到了景和这一辈儿,只有……
景和,安韶华想到景和冰冷的身体,仿佛还在自己怀中。
幼时的景和是个小胖子,软软糯糯,说话总有点不利索。喝水,就要说成哈吹。怎么教导都改不过来。
安家人少,所以没有家学。顾家以武传家,也没有。景和四岁的时候,安韶华亲自给他开蒙。那时候见天儿地跟顾銛斗智斗勇。顾銛坚持孩子小的时候可以学道理,却不该学写字。尤其安韶华还给景和做了一个小沙袋让他吊在腕子上临帖练手劲,顾銛当时都气坏了,扯下沙袋一扬手给扔过了墙,指着安韶华喊,不许虐待他儿子。
天地良心。那些个鸿学大儒且不说,就单说近些年的进士,国子监的学子,哪一个不是从小这样过来的?幼时不吃苦,将来何以一展抱负?
揪揪扯扯,磕磕绊绊,幸而景和自己懂事好学,几年下来,一笔字也拿得出手。
等到景和七岁,安韶华拜托了舅舅,把景和送到谢家的家学。顾銛是个宠溺孩子的,居然每天都要去接。安韶华说了几次,既是去人家家学,就跟着同龄的孩子吃住在一起。别的孩子七八岁就能照顾自己,景和也能。最后是母亲开口,顾銛才歇了天天去接的心思。
现在想来,安韶华才发现,自己对景和的关心都在学业前程上,吃喝拉撒竟从未上心。顾銛这些年在这些细细碎碎的琐事上花费了多少心思,才能把孩子教育地这么好。
也难怪——难怪景和下葬之后,顾銛就带着景秋走了。
他从来不怪顾銛离开,这样一滩烂泥般的家,对于顾銛来说,早已经算不上是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