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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沥的雨滴落在脂纸上,缠绵成一条水丝,然后曳远,最后落在窗沿,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如意枕在男人结实的臂膀上,轻轻一偏头就是清冽的松柏香。
内室昏暗,如意的眼睛里却像藏了一盏烛灯,跃着发亮。
疲惫而眠的成都,和平时都不一样。
不知道是妃粉色欺人眼目,还是男人疲倦太过,如意总觉得,平日里稳若昆仑山阙一样的男人,此时露出了点难得的孩子气。
薄脆的,柔软的,让人心疼的。
他定是放不下?她的安全,才几日不睡,想把事情赶快查明,好做安排。这个傻子,一定是在想,在这冀州城中?多呆一天,她便多一分的危险。
如意的目光从男人鼻梁流连到眉眼,眼眶中?涌出许多心疼。
“意儿。”宇文成都忍不住开口,“别看了。”
“...不要脸,你又?没睁眼,怎么知道我看你?”如意猛的缩进被子里,长指揪着被角,捂在眼上,硬回嘴道。
宇文成都闻言掀开眼皮,瞥了一眼正在装枕头的小姑娘。手臂收紧,黯声道:“睡觉。”
如意闭了眼,不再吭声。
半晌,她听见身侧传来?一声轻叹,随后响起的声音充斥着无奈。
“意儿,日后我们?成亲,床榻定要比这大上许多。”
如意揪着被角的手一顿,意识到了什么,掀开眼皮去看。果不其然的发现,冀州府给她安排的床榻太过精致,虽足够她睡了,可宇文成都身高腿长,如今只能屈着腿,十分委屈。
如意轻笑了一声,霍然就明白了为?何方才,高挑端正的宇文将军,竟凭空生出几分孩子气了。
床榻太短了,给孩子屈的。
才刚笑开,就被一只大掌摁住了后脑勺,埋进怀里。如意头顶上传来?忿忿的闷声:“不许笑了,睡觉!”
如意笑着陪他闭了眼。
......
窗外雨势渐小,声势由山倾变为?碎玉,错落在窗檐。
门外有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如意有些迷蒙的半掀开眼。
紧接着门便被敲响,林之?俏的声音传来?:“小如意,你在里面吗?晋王殿下?找大家一起去城南探一探,你要不要一起去?还有,那个...你可看见成都了,我们?四?处都找不见他?”
白日睡觉让如意的脑袋晕乎乎的,刚想起身应声,身子一只劲厉的手臂压住。
男人的声线还带着刚睡醒的暗哑,像一摞刚被烧尽的柴火,低响在她耳畔:“别动,不能说我在这。”
如意乖顺点头。
宇文成都垂眸看着小姑娘颊上红晕,捧起小姑娘睡得热乎乎的脸,情不自禁的亲了一口。
然后飞快起身,手臂在屋檐处一撑,纵身跃下?。
如意拍了拍恍惚的脸颊,对镜整了仪容,才去开门。
门板刚一拉开,就见到林之?俏左臂被金参子扯着,右臂被江叙拽着,撇着嘴角,面色极为?嫌弃的立在中?间?。
见如意出来?,赶忙挣出身来?,跑过去挽住如意手臂:“可算出来?了,是不是刚睡醒?”
如意看了看恨不得隔了几丈远,抱臂瞪着对方的金参子和江叙。
金参子讥讽道:“居然有人会借口说找狗,赖在我们?身边,真是开了眼界。”
江叙咬着牙:“也不知道是谁连个礼数都不懂,我若是女子,挠也要把你挠的脸开花。”
如意疑惑出声:“这是什么情况?”
“呃...说来?话长,我寻着空再说给你听。”林之?俏尴尬的摆了摆手,往如意身后一望,“成都可在你屋里?晋王殿下?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如意眸光微动,瞬息便恢复了神色,小声道:“他怎么可能在我屋里。”
“我在这里。”低沉的嗓音在楼下?响起。
几人凭栏一望,果不其然的看见宇文成都立在大厅,长身玉立,负着手向上望。
“人齐了便下?来?吧,莫要在人家驿站里头胡闹。”晋王跨过门槛,看了一眼一屋子的小辈,轻摇了头笑道。
“殿下?...”成都迟疑出声。
“成都,此事不用?再议,本王有分寸。”晋王知他忧心,坚定道。
......
马车周转,不一会儿就出了内城。和内城闹市一比,城南十分清净。沿路连个热气腾腾的包子摊都没有。
如意指头稍松,放下?车帘,挡住了萧瑟秋风。
有些疑惑道:“是谁要提议来?城南的?是我父王的手下?查到东西了?”
林之?俏喝下?大半杯凉茶,舒了口气道:“是江叙。他说他的狗,一路狂吠,找到这里,再加上当时关于?疫病的流言就起于?城南,晋王殿下?说要来?看看。”
如意轻轻点头,问?道:“江叙和金参子,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晓得。起初看江叙这小子对着宇文成都都要流口水了,听说了成都要进城之?后,还非得要跟着,我本来?以为?,他是有什么断袖之?癖。”
“咳。”如意没来?得及咽下?口中?凉茶,脑中?就浮现出江叙和宇文成都表白,被人追着满房顶砍的场景,顿时呛了一声。
林之?俏帮她拍着背,继续道:“你别激动,我本来?以为?是这样。谁知道,这人好像是...对我有点意思?。我倒是没看出来?,是金参子说的,两人呛了好几次声,现在谁也看不惯谁。”
如意呛水之?后面色稍红,展颜调侃道:“原来?是桃花债啊。”
话音刚落,就听车侧传来?薄薄的一声笑,成都磁沉的声音响起:“郡主说的,是谁的桃花债?”
熟悉的声音顺着风丝灌进耳中?,萧瑟秋风都带了点温度。
如意心中?怦然一声。自打她和宇文成都心意相?通之?后,这人的每一句“郡主”,落在她耳朵里,味道和温度都变了。
与其说是尊称,不如说是这人炙热要命的步步紧逼,调戏欺辱完了,还要礼貌恭敬的叫一声自己的名讳。
真是反了天了。
如意一掀车帘,对上来?人漆黑浓沉的一双眼,扬起下?巴道:“大胆,偷听本郡主讲话,可有事报来??”
宇文成都勾起嘴角,拱手道:“末将遵晋王殿下?指示,来?请郡主移步下?车。”
如意迈出车门,搭上宇文成都伸过来?的手,瞪道:“有话不会好好说啊。”
成都眼角微抬:“敢问?郡主,末将哪句话,没好好说了?”
“......”
小姑娘语噎,觉得脸上有点发烫,干脆提了裙摆,快步将人甩在了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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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才刚站稳,就听见一阵响亮的犬吠声。
紧接着,江叙慌乱的声音响起:“富贵,富贵儿!你有话好好说,别叼小爷裤脚啊。”
富贵儿是一条短黄绒小狗,此时猛摇着尾巴,使劲将江叙往一个方向拖。
“他这是要做什么?”林之?俏疑道。
“不知道。自从冀州城出了疫病的传闻以来?,富贵儿就天天早出晚归,见人就吠。我们?一家迁出冀州城那天,我本来?是抱着它的,结果都出城门走了二里地?了,它硬蹦了下?去往回跑。我这才偷偷溜出来?找它。”
“我看你哪只是来?找他的?”金参子瞥了一眼毛茸茸的狗头,继续讥讽道。
江叙被富贵儿拽的直踉跄,没空理?他。
“跟过去看看。”
宇文成都凝眸,冷声道。
他虽然不通医不懂病气,但是城南扑面而来?的感觉,与战场上破晓后收捡尸骸,整顿伤残的气氛有几分相?似。
几人一路随着犬吠加快脚步,一直到了一处偏僻的青瓦宅院前。富贵儿晃了晃尾巴,停到了门前一人面前。
狭隘的小巷悠悠荡荡,只此一人。富贵儿不回家,并非和疫病有关,只是在外面有了新的主人?众人有些怔愣,疑惑的去瞧。
立在门口的人,也正好抬眼。目光相?接,几人俱是一愣。
竟是个方士。
来?人一身藏蓝,手中?幡旗高握。除了一抹羊蹄甲样式的胡子,样貌和过目皆忘的凡人并无差别。
江叙最先叫出声:“算命的?!富贵儿你带我跑这么老远,就为?了看一个算命的?”
老道视线环了一周,闻言缓道:“这是你的狗?”
“没错。”江叙一怵,还是梗着脖子道。
“事非所愿。”老道看着他年?轻稚气的脸,吐出四?个字来?。
“你说什么?”江叙没反应过来?。
“道长,我们?是为?了城中?疫病才到了此处,多有叨扰。此处人烟稀少,请问?道长可否知晓城中?多人病倒之?事?”杨广双掌合十,站到了最前头,恭敬道。
老道抬眸看了他一眼,沉吟了半晌,才道:“老道不知此事,只懂算命。并且自认和王爷有缘,愿意为?您算上一卦。”
话音刚落,众人霎时间?都屏了息。杨广身着便服,并未露半点王爷做派。
“道长请讲。”
“立功建业自是男儿所向,但也请王爷万不要忘了宽恕成全。”
杨广眉间?一动,随即向老道恭敬作揖。
老道颔首,目光向后一望,冲着低眸看向如意的宇文成都招手。
幡旗微动,老道手中?攥紧,捏着胡子,目光在成都脸上流连半晌,幽幽叹了口气道:“既如此,便随缘吧。老道只有一事提醒将军...”
老道说着,在手中?掐了一个决。
“你这老道,说话怎么老是玄玄乎乎的只说一半,提醒什么了?”江叙抱着臂,不满道。
“话老道已经说到了,日后如何,就看各位的气运了。”
老道轻笑一声,视线扫过人群,最后在如意身上顿了许久。
众人未等到他说话,就见老道胡子一抖,摇着幡旗便转了身。不顾身后的目光,摆着手,便往巷子深处走。
幡旗铃铛的碰撞声和老道的哼唱声传来?: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女施主,因果有循,切莫强求啊——”
女施主...
因果有序...切莫强求...
如意无言,只稍稍垂下?眸子,指尖黯然攥紧。
方才老道眼神太深,慢悠悠的扫过来?,宛若一把扁平锋利的刀刃,将她的过往今来?,剥开摊平了。
他说的因果,是什么因果?
是前世为?因,今生为?果?还是此时是因,日后是果?何谓,切莫强求?
......
“女施主?我们?这一行人里头,不就只有林姐姐和郡主是女施主吗?”江叙抱着臂疑道。
林之?俏视线扫过并未抬头的如意,略一沉吟,呛道:“这时候你知道了,你不说我以为?道长在说你呢。”
“?”江叙瘪瘪嘴,委屈道:“做什么上来?就骂我啊。”
金参子正在扼腕深思?,一听闻江叙跟自家师妹撒娇一样说话,立刻抬起眸子,瞪了他一眼。
随即踱到宇文成都身边,盯着方才老道站的位置,沉声道:“此处病气缭绕。”
成都抬眸望去,金参子说的,是老道所在位置身后的一处宅院。
巷子虽小,宅面却宽阔,门栏匡正,漆门紧闭。两侧各贴一副红纸对联,底端已然在秋风中?泛黄。
成都薄唇轻启,读道:“丹心可医病解痛,妙手能起死回生。”
“是一处医馆!前一阵子的坊间?传闻,说的就是染了疫病的众人,都被安置在城南的一处医馆。”江叙指着宅院大门,惊呼出声。
“进去看看。”
“慢着。”成都看着众人跃跃欲试的神色,眉间?微蹙,向晋王拱手道:“殿下?,此处还未探清,恐怕有危险。末将请命,带人先去查明情况,探一个医馆,不需要我们?这么多人。”
晋王点头道:“也好。”
如意:“成都...”
成都正色道:“郡主放心,末将一定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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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门没锁,成都和金参子两人敲门也没人应。无奈只能冒犯硬闯。
前门宽阔,院中?空无一人。两人沉着气,绕到右侧长廊,打算去后院看看。
金参子向身旁瞥了一眼,男人硬朗的玄衣腰处挂了一片藏蓝,兰草绣面向外,一看便是出自精细女儿家之?手。
金参子面露难色,迟疑道:“成都,方才,老道捏的是乾卦,卦指西北,正是晋王方向。”
成都的脚步一顿。
“卦象之?术,我从訾阳那多少也能学个皮毛回来?。他看向你的时候,先卜了个气运,许是察觉你气运有缺,又?捏了个方向卦。”
宇文成都凝眸,声音如常:“许是巧合。”
“那也太过巧合了。你上次交给我的那盒甜梨香,除了西域以外,其余皆从陇西流入。晋王又?恰好是陇西出身。”
“你之?前说,自从出征回京以来?,胸腹常有气血波动。若我猜的没错,大多是在晋王府吧。一次两次,你可能还觉得是因为?见到小如意,情绪波动所致。但是这么久了,你可真的没察觉什么端倪?”
金参子双手交叠胸前:“我可告诉你啊,方才我特意挨了那晋王近了些,他身上的香,和陇西甜梨,少说也有三?分像。”
“......”
看见男人不动声色,金参子急道:“宇文成都?!谁不知你喜欢如意,但是她和她爹是两个人,你能保准她好,也不能就因为?这,对他爹半点不怀疑啊?”
“让我身怀胎毒之?人,是我父亲。”宇文成都抬起眼帘,手臂不自觉的绷紧,冷声道。
“啊?”
“我父亲嫉妒母亲和她师兄的情谊,不计手段也要把她留在身边。所以在安胎药里加了红花,生出的我,自小本?弱多病。”
“...就算是下?毒之?人另有其人,你怎么就能保证,晋王不知道从哪个路子得到消息,千方百计用?方法牵制你本?内之?毒?”
“这种被亲近之?人算计的感觉,我感受过。”
所以,他不想让她再感受一次了。
倘若真如金参子所说的那样。晋王忌惮他出征时手中?兵权,怕他哪日转投太子阵营,抑或直接起兵造反,所以对他防备到了用?毒牵制的地?步。
小姑娘知道了,不知道会难过气愤成什么样。
“你方才说,你母亲的师兄...那不是...”金参子眉心狠狠一折,脱口而出道。
话音未落,长廊一转,便到了后院。
还未等两人看清眼前情景,成都的裤脚就被人一把攥住,一道十分凄厉的声音响起:
“你这狗官,还敢来?这!你怎么不去地?府,你这种与外相?通,害人性命的狗官,进了地?府是要被油烹的。你还我儿子啊!我儿啊!!”
金参子被叫声惊得浑身一抖,再定睛时,才发现后院密密麻麻,上百个席子纵横接连,铺天盖地?似的,将整个后院都覆满了。
每个席子上都躺着病弱之?人,个个看上去都神情痛苦,额沁冷汗。
“成都,这...”
宇文成都看了一眼紧攥他裤腿,神智不清的女人,俊朗的脸上像覆上了欺天寒雪。
对上金参子的目光,宇文成都嘴角绷直,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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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成都和金参子进了医馆,已经有一柱半香的时间?了。
如意和林之?俏都站不住了,江叙更是像烫脚一样来?回踱步。
如意眼中?焦急,一柱半香的时间?了。若是府中?无事,就是踱步走,也早该出来?了。
如意提起裙摆,就往台阶上迈:“我要去看看他。”
“我也去。”林之?俏紧跟其后,也要上前推门。
“都别动。”晋王威严的声音响起,“成都是大隋武艺最好的将军,这里面无论有什么,他现在解决不来?的事情,你一界女子,就解决得来?了?”
如意偏过头看了父王一眼,一言不发,手中?推门的动作却不止。
玉指刚触到漆门,门就“吱呀”一声的打开了。
如意一愣,看到面色如常的成都,雀跃着伸手想碰他:“成都,可终于?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