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郡公被忽如其来?的问题问的有些?愣神。本朝锦衣卫创立于太宗朝,至今已有百年光景。换言之打他生下来?那会儿起,认知?里便有凶神恶煞锦衣卫的形象。他当年入锦衣卫时,亦不曾考虑过它是否应该存在?。是以杨景澄的质问,难免让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人心是时间最难捉摸的东西,亦是最好捉摸的东西。不过是将心比心罢了。”杨景澄略顿了顿,缓缓道?,“我是宗室,亦是臣子。我幼时不思进取、虚度光阴,无论如何都与不忠不臣扯不上?边。可我此前?依然惧怕你,众兄弟也惧怕你。”
“但同时,我们也会在?背地里编排你。”杨景澄扯了扯嘴角,“道?路以目,终究只是自欺欺人。”
锦衣卫监察百官,侵蚀的是皇家的威严。因为?到头来?,谁忠谁奸全靠锦衣卫的一张嘴,朝臣自然更惧怕锦衣卫。御座上?的人不傻的话,必然会想法子节制锦衣卫的力量。当今圣上?选的是直接打压锦衣卫指挥使,同时建立东厂。可是圣上?之所以这么选,盖因他懦弱、他防备华阳。
那么,有朝一日强势的华阳郡公登上?宝座之后,还?会像当今圣上?一般,只是色厉内荏,间接削弱锦衣卫的霸道?么?锦衣卫指挥使出身的他一旦登基,至少北镇抚司的权力就会瞬间膨胀。
再想节制,又要扶持新的力量。譬如杨景澄打理东院,摁住莲房最好的方法,是抬举叶欣儿。换在?朝堂上?,谁将是“叶欣儿”?杨景澄不敢想。朝堂分了帝后两?派,已然乌烟瘴气。再添几个监察衙门,只怕将永无宁日!
华阳郡公回过神来?,轻笑:“你这话对我说,不嫌太早了?”
杨景澄认真道?:“过几年再说便晚了。”
华阳郡公再次勾起了嘴角,杨景澄虽不比他小几岁,然初入朝堂,尚存几分赤子之心。既让他觉得有些?好笑,又不免生出了一丝怅然。他蓦得想起了多年前?第一次被人领进诏狱看刑讯时的往事。
正是那一日,他的狠厉与残暴震惊四座,让当年的锦衣卫指挥使心生骇然。从此,他在?圣上?的支持下,踩着对手的尸体一步一步的往上?爬,直至爬到了名震京华的锦衣卫指挥使,爬到了连圣上?都忌惮的位置。
他有点不记得,当年的自己是否也与杨景澄一样,有害怕与不忍?似乎有,又似乎没有。但被杨景澄一提,压在?心底的那团乌云又一次浮起,弥漫在?了胸腔里——他并非天生嗜血,何以今日之凶名已能止小儿夜啼?
手边的卷宗无声的翻过一页。既不贪钱财亦不好色,如若再加上?思维敏捷、宅心仁厚,那将是怎样的风采?圣上?看在?眼里,又将是怎样的恐惧?
然贪财好色的自污在?争权夺利面前?是无用的;办事糊涂不辩忠奸,更是自绝后路。偏他嫡母姓章,章首辅在?扶持长乐之前?,待他可谓是爱护有加。几方夹击之下,看似宽阔的道?路,实则只有唯一的一条生路——做个货真价实的锦衣卫,也只做个货真价实的锦衣卫。
执掌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指挥使,一言可决朝臣生死的锦衣卫指挥使,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威望。哪怕是现如今是帝党的朝臣,大概也的是不想让他上?位的。这也是他数次对杨景澄表示,自己未必能当太子之故。
知?道?症结却未必能扭转乾坤。今日之果,乃昨日之因。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因无父兄护持,才被人推出来?的挡箭牌。果真拿自己当太子,那才真的死期将至。
华阳郡公忽然不说话,难免让杨景澄有些?惴惴。锦衣卫正是帝王私心所化,他当着华阳郡公抨击锦衣卫,实非明?智之举。此刻厅堂里只有两?人,习武之人本就耳聪目明?,杨景澄细微的表情清清楚楚的落在?了华阳郡公眼里。
华阳郡公严肃的表情瞬间变的柔和?,虽回想起了许多不好的事,可自从做了锦衣卫,连当年举荐他的梁王都日渐疏远,愿与他交心之人所剩无几。杨景澄并无恶意,只是出仕尚短,不知?旧事。而?今圣上?日渐衰老,有些?事也该让他知?晓了。于是放缓语调道?:“兄弟们为?何惧怕于我?”
杨景澄猛的回过神,当即干笑:“市井传言过多,小孩儿家又不会分辨,自然容易被唬住。”
华阳郡公摇了摇头:“锦衣卫乃天子眼线,案件卷宗皆不可外传,我的丰功伟绩,朝堂知?道?的不少,你们这些?小辈理应听不到风声,却是一个个怕我怕的要命。而?本朝宗室子息单薄,宗亲们和?气的多、有争执的少。那么,如若连你们都惧怕于我,那天下人将如何看我?”
杨景澄愕然。
华阳郡公收敛了表情,淡淡的道?:“你知?道?本朝为?何要罢黜丞相么?”
近来?与颜舜华一同读过些?史书?的杨景澄道?:“君相之争。”
华阳郡公点了点头:“哪个皇帝不想号令一出天下莫敢不从,而?哪个朝臣又不想把持朝政执掌天下?”华阳郡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若我是圣上?亲子,朝臣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偏我不是。所以,准太子是长乐,而?不是我。”
听得此话,杨景澄的脸色有些?发白。不为?他得罪长乐,而?是,倘或长乐上?位,休说宗室,天下还?能有甚好下场?
“这便是章首辅的布局?”杨景澄忍不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