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澄今日要见的正是龙大力。因靖南伯没空,他便于昨日在街上找了个送信的闲汉给龙大力带了口信,约今日在上回的茶馆见面。不多时,杨景澄抵达了茶馆,稍稍抬头,便见上回那个包间的窗户开着,露出了龙大力半个身子。杨景澄吩咐马健二人在一楼等待,独自上了楼。
显然方才龙大力亦看见了他,不待他走到包间门口,龙大力已经迎了出来:“世子今日安好?”
杨景澄顿了顿,扬起个笑脸:“舅舅客气了。”
龙大力当即怔住,似有若无的泪光从眼中闪过,很快消失不见。然在这短短的一瞬,他嗓子却已哑了。嘴唇嗫嚅了半日,吐不出一个字来。
杨景澄装作没看见,笑着招呼龙大力:“我们进去说。”
到了包间里,发觉龙大力已经点好了茶点。杨景澄视线在桌上扫过,玫瑰酥糖、龙须酥糖、绿豆糕、还有打南边儿来的夹着核桃仁的绿茶蒸糕,皆是他生母龙氏爱吃的口味。不动声色的坐下,龙大力一面关着窗户,一面有些慌乱的解释:“不知你爱吃什么,胡乱点了些,不合口的你再点。”说着搓搓手,“这些年来,逢年过节的,我也没给过你什么。今儿舅……我请你吃茶。”
杨景澄笑道:“舅舅不必拘束,若是寻常庶子,除了章家人,我唤谁舅舅都是错了规矩。可那年进京,圣上亲封了我娘做侧夫人。她既上的了宗室玉牒,自然认得家眷亲族。”
龙大力摇头笑笑:“这些年我在京里厮混,大户人家的规矩也听说过一些。只是我干的活计腌臜的很,叫人笑话?。”
杨景澄正色道:“话?不能这么说,士农工商国之良,你们也算百工里的,活腌臜与人有甚相干?”
龙大力又怔了怔,半晌才笑道:“世子的想法倒与旁人不同?。”
“我在乡下长大的呀,”杨景澄哭笑不得的道,“乡间哪门哪户不把那些个东西当宝贝,一泡尿都得憋到自家田里撒,不舍得便宜了外人哩。也就京里人假模假样,没得肥料,我看他们吃什么!”
龙大力原先也是要下田的,此言正合他心意,不由抚掌大笑:“哥儿爽快!”
说笑一阵,杨景澄摆正了颜色:“今日我约你见面,乃有桩事向你请教。”
龙大力亦收敛了神色:“请讲。”
杨景澄虚心请教:“我听闻近来烟草极好卖,为何京里各户人家皆不种?烟草呢?”
龙大力道:“世子问对人了。旁的我不清楚,这烟草极吃肥,我们却是最清楚的。京郊不是没人种,只是京郊土地贵重,各家各户没多少亩,拿来种烟草着实可惜。横竖烟叶子炒干晒干后,又轻便又不怕摔打,哪处种?不是种?是以世人多在边陲之地种植。至于京里的田土,还是种上等?的麦稻为要。世子也知道,朝廷发下来的禄米,大户人家的下人都嫌。领了禄米一口不吃,转手便卖了。一家老小全指着自家田土里的出产嚼用,哪有空去种?烟草。”
杨景澄刚当差,上回领禄米错过了,十月里的还没赶上,这辈子真没见过禄米的模样,周遭也无人同他说这事。不过龙大力的话?他倒是听得明白,于是又问:“那地多的人家呢?譬如我们家,田多人口少,剩下的田土总该种?烟草了吧?”
龙大力道:“这可是京城里头,最大头的便是皇庄并各宗亲的庄子,余下的是勋贵的祖产并新贵们得的地。新贵们倒是有几家种烟草的,不过京里几百万的人口,那点子连个水花都起不来。京里卖的还是南夷那处的为主。”
杨景澄奇道:“那宗亲勋贵为何?不种?烟草?”
龙大力压低声音道:“勋贵至今,还有几个会当家的呢?他们的庄子早不如原先,家里人口又多,嚼用又大,加上旁支庶支的年年要问本支要钱要粮,供自家嚼用都有些不足了,哪有功夫种烟草。至于宗室,我可就真不知道了。”
杨景澄想了想自家景况,顿时明白了其中缘由。倒也不是不肯种,只是各庄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按着老?规矩走,省的担了风险。而宗室里鲜少有抽烟叶子的,那东西味儿大,容易在面圣的时候冲撞了圣上,是以鲜少接触,自然不懂其价值。不说旁人,单说他自己,若不是进了锦衣卫听同僚们提起,只怕压根想不起京里流行之物里,还有烟叶子这一桩。
南夷的烟叶子么?杨景澄低头沉思了半日,不由道:“据我所知,南夷人口稀少,他们烟叶子得怎么种?才好?”
这话?把龙大力问住了,他混进了金汁党,街面上的消息极为灵通,可这万千里之外的故事,他却一无所知了。
倒是杨景澄,问完之后,自己又想明白了,笑道:“是了,那里地广人稀,轮种便是。”
龙大力不好意思的笑笑:“还是你们读书多的知晓天下事。我虽幼时也读过三百千,却是只记得几个字,旁的都忘了。”
杨景澄原先听龙氏说过,外祖家早年也是殷实人家。只因那年外祖贩木材时遭了洪水,几万斤木材全打了水漂,致使家道中落,外祖也因此一病死了。从此龙氏兄妹从地主家的哥儿姐儿,沦落成了佃农。后又因唯一的独苗重病无钱捡药,才把龙氏卖了。这也难怪龙氏能叫选上伺候瑞安公,真是穷人家的女儿出身,若不是门子里自幼养的,这等?半道儿卖出来的一个个面黄肌瘦,再好的模样都衬不出来,哪里轮得到去侍奉权贵呢?要知道勾搭爷们做了外室,可是她们最好的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