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他们二人旁边的空厢房搬来一个书生。
高高瘦瘦,行李一半以上是书,说是屡次落榜,特意来这里做工抄写,和悬梁刺股地苦读。
书生拉着一辆驴车来的时候,千桐不在。莫流渊透过窗户看到书生搬得满头是汗,放下笔趴在窗台上和他对望。
“小孩,你家大人在吗?”书生一早就被寺里的和尚告知,这边除了他,还住有一对师徒。
“吃馄饨去了。”莫流渊问道,“要帮忙吗?”
“哎?这不好吧?你一个小孩……”
话还没说完,书生便看到莫流渊轻松拿起他半天还没搬进屋子的木箱。
书生闭上嘴,默默站了一会喘口气,继续搬东西。
千桐回来的时候,书生的箱笼大半收拾完毕。正忙着叫莫流渊休息,他去烧水泡茶。
“师父!”
莫流渊眼尖,瞄见一角白衣就知道是千桐回来了。
“新来的?”千桐手上还拎着一个食盒,他吃完馄饨,顺道去了趟醉仙楼,花钱支使大厨给他烧几个菜带回来吃。
“是……小生是……”书生擦去额头的热汗,抬起眼看清楚眼前人,愣了一下。
这人和他想象的“师父”有些不一样。
年轻不说,面容固然还有些稚嫩,带几分雌雄莫辩,然而气质脱俗,像是画卷中走出来的人,白衣飘摇,萧萧肃肃。
书生说话磕磕巴巴不清楚,千桐却不甚在意地点头,叫着莫流渊的名字:“走了,回去了。”
书生连忙开口挽留,请他们喝杯茶以表谢意。
“这都快过午了。”千桐抬起手中的食盒,暗示书生,“不打扰了。”
书生肚子跟着咕咕响,闹了个大红脸。
千桐仔细打量书生:“你才刚来,什么都没有,现在要准备也来不及了,一起吃吧。”
虽然没有确切的表露出来,但莫流渊知道,师父其实不太情愿——他的份量都是算好的,他们两人吃刚好,这个书生一看就很能吃,而且吃饭还要添加一双碗筷,吃完就要洗。
——师父做不来这些家务活,又不好把带了油荤的碗筷放进寺里一起洗,每次处理都很麻烦。
少一点就莫流渊洗,他帮忙收拾一下,多的话,千桐会选择扔掉。
再加一双碗筷,千桐就只好把这些碗筷扔掉了。
书生也很想客气,然而他初来乍到,对附近不熟悉,又想着和邻居打好关系,便忙不迭道谢坐下来。
饭毕,莫流渊主动收拾桌子,千桐坐在椅子上不动,懒洋洋地垂着眼睛。
有事弟子服其劳,但是让这么一个小孩收拾这么多碗筷,书生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我来吧,你……”他不敢直视千桐,匆匆扫过他的衣摆,夺过莫流渊手中的碗盘,“放到哪里去?”
千桐道:“扔掉。”
书生愣在原地,怀疑自己听错了。
莫流渊默默把桌上的碗筷重新收到食盒里,打算拿去扔掉。
书生语无伦次:“这……这怎么可以,太浪费了!”这饭菜一看就知道是酒楼做的,连摆盘都要雕花,盘碗更是精美。
千桐瞥他一眼:“你洗?”
书生撸起袖子,干劲十足:“我来洗。”
“这怎么行,你可是客人。”千桐假客气,“君子远庖厨,几副碗而已。”
“无妨,我一个人生活,这些事我都做惯了。君子远庖厨本意也不是如此,一室不治,又怎么谈治国平天下?”
莫流渊蹭到千桐身边,小声询问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没事,让他洗。”千桐拍拍他的脑袋,“志气高远,天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书生在屋里转了一圈,没发现炉灶,便去前院要来草木灰。
千桐悠悠哉哉背着手走过去看他带来的东西,皱着眉毛:“用这个做什么?好脏!不要加到水里!”
书生更加确定,邻居是真神仙,不理会俗务。
“这洗碗的……”
“不许!”
莫流渊拿出一块皂角,小声道:“这里有,用这个。”
“这个……也太贵了吧?”书生压低声音。只有富贵人家才会奢侈的用这个。
莫流渊能理解,他和阿爹过山蹚水的时候,就是用的草木灰。
“师父只肯用这个。”
两人合作把碗筷洗干净,书生只让莫流渊拿些轻便的,不肯让他拿重物。
莫流渊:“我拿得动。”
书生:“那也不行,还是个孩子呢,长骨头的时候,要是压坏了,就长不高了。”
午后,莫流渊找了几圈,没找到该来给他检查功课的师父,倒是之前从木匠那里顺来的翠竹鱼竿不见了。
莫流渊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拔腿就往后山跑。
千桐在半山的湖泊草地上。几条鱼张着嘴巴半死不活地在草地上甩动鱼尾,时不时蹦起来,一只山鸡奄奄一息,蔫蔫地咕哒咕哒。
千桐蹲在地上,正在用木枝做简单的烤架和生火。
莫流渊眼前一黑。
——他们这可是在寺院里,天下佛家大宗,皇家寺院的渡云寺!
“师父!你在做什么?”
“准备吃饭。”
“现在?在这里?会被发现的!”
“我饿了。而且,你不说,咱们吃完就撤,谁会知道?”
因为书生加入午饭,刚过申时,千桐肚子就有些耐不住了。这个点外面也没什么吃食,他转了一圈,想起后山这个大宝库,就拎着鱼竿上山了。
火终于生了起来,冒着黑烟,千桐赶紧添加干柴,抓起手边的鱼,拿起一旁削得光整的树枝,从鱼嘴处精准地捅进去,穿过鱼尾。
一旁的山鸡被这一幕刺激到,咯咯地跳起来飞扑到湖边,妄图逃过既定的命运。
不等它跳入水,就被一块石头打倒,彻底晕死过去。
“师父……”
莫流渊哭笑不得,将那只鸡拎起来,蹲在他旁边,看千桐烧火。
“别愣着,想吃就把鸡毛拔了。”
莫流渊摇头:“我不饿,不想吃。”
“我想吃,快去弄。”
“……”
脱鸡毛要用沸水,莫流渊拎着鸡下山肯定会被寺里的僧人抓到。
千桐教徒弟:“你自己下山拿个锅,就没那么招眼了。”
“咱们家没锅,要去借。”
“什么?我们……我们没锅吗?”
莫流渊无奈点头,何止没锅,他们其他厨房用具也没有。
“那你去借个,我在这边等你,顺便,看看有什么调料,也带点上来。”
既然要吃,那就要吃好,千桐绝不会委屈自己。
等莫流渊借来锅和其他调料,将脱好毛洗净,千桐又道:“之前你不是说过,有野菜是能吃的?你看这山上有吗?忘记叫你带茶了,你摘点野菜咱们做个汤,肉吃多了要腻的。”
行吧。
师父说得对。
跟着阿爹的时候,他都不知道什么是腻味。跟了师父以后,才知道吃饭还有这么多花样。
还是师父考虑周全。
莫流渊也没跑远,就在附近掐一些刚冒头的芽尖。
师父就爱吃鲜嫩的,这些他肯定喜欢。
等他返回湖边,慧莲和几个巡视武僧正站在千桐对立面,两相对峙。
慧莲面色阴沉:“佛门净地,不可杀生!施主既然住在渡云寺,就要遵守佛门规矩,公然违反,还出言挑衅,我们是能将你驱逐出去的!”
“驱逐?”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千桐短促地笑了声。他坐在火堆旁的一块石头上,拿着根树枝,指着慧莲道:“这事儿你管不了,让慧觉来和我谈。”
“弟子奉师兄住持之令,执掌刑罚以及护卫渡云寺。施主未免太过了!”
“把我赶出门之前,你最好还是问一下你的师兄主持同不同意。”
“我按照规定行事,住持师兄也会同意的!”
千桐有恃无恐,悠悠然给烤鱼翻了个面:“话还是别说得太满的好,还当着孩子的面,以后慧莲师父面子往哪儿搁啊?”
一看到莫流渊,慧莲心中更是恼恨,这个公子哥整日游手好闲不干正事,就这么个不良示范在小孩子面前,影响多不好!
“小流渊,你先下山好不好,我有事同你师父说。”慧莲放柔声音,努力微笑。
“野菜摘来了?正好,水开了。”千桐朝莫流渊招手。
莫流渊看了眼慧莲,犹豫了一下,还是跑到千桐身边,将野菜芽尖都放进锅里。
“师父……”
“别怕,纸老虎而已。”千桐将架上的菜汤锅取下,“你吃着,师父给你表演打脸。”
“你!”
慧莲咬牙切齿,藏在袖里的手掌早已凝聚真气,衣袖无风自动。然而一想到旁边还有个孩子,又不得不强行平复怒气。
“师弟,你且先回去。”
慧觉匆匆赶来。他是个干瘦的老和尚,胡须眉毛雪白,长长垂落,额上皱纹拧成无数山川沟壑。
慧莲不满:“师兄,不可!”
千桐住在这里,却依旧没有忌口,这让寺里其他僧人颇有微词。不过考虑到他还带着个孩子,孩子还小又可爱乖顺,再加上人家也没拿着肉到他们面前晃荡,都是去外面或是带回来偷着吃了,慧莲以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看不见。
但这次不处理是真的不行。
“老衲先给施主道个歉。”慧觉双手合十。
“师兄!你在做什么?为什么……”
慧觉眼神安抚他,又对千桐道:“施主并非出家人,确实无需遵守渡云寺的规矩。只是,寺中还有沙弥刚受戒,心未定,施主开了这个头,只怕那些孩子会受诱惑怀着侥幸心理破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