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长龄目送小鱼儿和黄蓉走远,侧头向床上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沉声道:“这里毕竟不是真儿的房间,她在九泉之下,最想回的地方,一定还是她的房间。
璧儿,真儿生前?跟你?两情相悦,一心只想做你?的妻子,我虽然没有明说,但在内心深处,也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女婿看待。别人送真儿回房,她一定很不乐意,但你?去送她,她一定十分乐意,你?把?她送回她的房间吧。”
卫璧这几年来使出浑身解数,讨好朱九真和?朱长龄,就是想要朱长龄将女儿下嫁给他,毕竟朱长龄只有朱九真这一个孩子?,百年以后,偌大的朱家门,还不是落入他的女婿手中。
朱长龄一心想要女儿嫁给一个厉害人物,看不上卫璧这个父母双亡、武功平平的外甥,每次他向朱长龄求婚,朱长龄总是敷衍几句,或是直接转移话题,从不曾给他一个明确答复。
这些事情,卫璧都忍下来了,不料朱九真一被人杀死,朱长龄就要他做自己的女婿了,还说自己一直把他当成女婿看待,如此前倨后亲,卫璧心中的恼怒实非言语所能形容。
只是他想到眼下朱九真已经死了,朱长龄后继无人,自己是朱长龄的外甥,就是和朱长龄关系最近的晚辈,朱长龄不把?朱家门交给自己,又能交给谁,在自己得到朱家门之前?,可不能得罪了朱长龄,只得强忍气恼,点了点头,脸上满是沉痛之色,涩声道:“舅舅,真妹就交给我吧。”
武青婴啜泣道:“我和?真姊一起长大,不是姐妹,胜似姐妹,师哥,我和?你?一起送真姊一程。”
朱长龄双手背在身后,听到武青婴这句话,脑中如电光般闪过适才她走进房中,嘴角略过一丝笑意的画面,手指不自禁地蜷缩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看向武烈,说道:“二弟,我有事和?你?商量,咱们出去说话。”
当下两人来到园中,雪地上到处都是足印,也分不清哪些是班淑娴和何太冲留下来的。
朱长龄虽然恨极了武烈,但比起报复武烈,眼下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亟待他们去做,就是去杀何氏夫妇灭口。
这件事交给别人,朱长龄实在无法?放心,毕竟何太冲虽然受伤不轻,班淑娴却安然无恙,以他门下弟子?的实力?,绝不是班淑娴的对手,到时人还没有伤到,班淑娴可能已将他和?武烈设下圈套,利用他们夫妇杀人夺刀这件事宣扬出去了。
朱长龄冷眼旁观,知道“哥舒冰”没想当众挑明这件事,不然刚刚她就可以将这件事公之于众,有武烈这个人证在,大家势必会对她的话十分信服。但若班淑娴将这件事宣扬出去,以致这件事在武林中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到时“哥舒冰”想要装傻充愣,却也不能了。
朱长龄知道武烈和?他一样,都想尽快诛杀何氏夫妇,当下强忍恨意,神色如常地道:“二弟,咱们须得尽快找到何太冲和班淑娴,眼看在园里走动的弟子?越来越多,不论是他俩在阵中遇到了某个弟子?,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还是他俩从阵中逃了出去,然后集结人手,回来找咱们报仇,咱们的麻烦都会不小。我看咱们这就分头行动,你?去西边找,我去东边找吧。”
武烈点了点头,略一迟疑,说道:“大哥,真儿她……我……”
朱长龄见?武烈满脸愧疚,心中更加愤恨,暗道:“事到如今,你?还在这里惺惺作态,真以为我眼睛瞎了,看不出你和?哥舒冰眉来眼去吗?”当下长叹一声,伸出手,拍了拍武烈的肩头,说道:“这不怪你,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去吧!”
武烈好生感激,心道:“我误杀了真儿,大哥不仅不怪我,还安慰我。大哥,你?待兄弟当真太好了!”当下点了点头,向西边走去。
他走了十几步,忍不住回过头来,向朱长龄望了一眼,见?朱长龄独自走进梅林,看上去如此孤独,心中突的一动,暗道:“大哥只有真儿一个孩子?,如今真儿死了,大哥膝下未免太凄凉了。等眼前这件麻烦事解决了,我就跟大哥说,他若是不嫌弃,就认婴儿做干女儿,日后婴儿第二个孩子?,就认大哥做姥爷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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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珂关上房门,脱下头上的斗笠,身上的蓑衣,将它们一一挂在墙上。
墙边放着几盆水仙,斗笠和?蓑衣上落着厚厚一层白雪,室内烧着炭火,温暖如春,斗笠和?蓑衣上的积雪融化为雪水,滴滴答答地落进花盆之中。
贾珂从怀中取出一盒金创药和一卷绷带,放到桌上,微笑道:“何夫人,你?若是不嫌弃的话,就给何掌门用这个吧。”
何太冲瘫坐在椅上,腰腹的伤口用绷带紧紧缠住,勉强制住了血。灯光之下,但见?他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显然伤势不轻。
班淑娴一手抓着何太冲的肩膀,一手握着腰间的长剑,自从她和何太冲在园中遇到贾珂以后,她这两只手就没有松开过。
贾珂这时脸上戴着面具,仍是谢听云的模样,班淑娴不认识他,只知他是朱家门的弟子?,一双粗粗的眉毛向眉心聚拢,问道:“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外面这般闹哄哄的,和?我们脱不了干系,干吗要帮我们?不怕你?们掌门责罚吗?”
这样的话,班淑娴先前?就问过一次。
先?前?班淑娴和何太冲在竹林中迷失方向,无论朝哪个方向走,最后都会回到原点。他们走了十几圈,始终没有走出来,渐渐心灰意冷,找了一处空地休息。
眼看何太冲的身子越来越冷,神智也越来越不清醒,班淑娴将何太冲抱在怀里,将自己的内力?送入何太冲体内,又将脸颊贴在何太冲的脸上,试图将何太冲的身子暖热,正惊惶绝望之际,忽见白影闪动,一个雪人从竹林中走了出来。
班淑娴大吃一惊,以为自己惊惧之下,出现了幻觉,亦或这岩雀峰当真是个修仙福地,雪人都能修炼成精。再?定睛看去,才发现原来这不是一个雪人,而是一个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只是这人头上身上堆满了白雪,只有脸上没有白雪,全身白雪映着遍地白雪,在夜色中极难辨认。
班淑娴向来自负剑法?了得,见?来人年纪很轻,又是孤身一人,料来一定不是自己的对手,不由大喜,暗道:“我正愁不知道路,走不出去,看这小子神色自若,八成知道出去的路。好极了,我这就抓住他,逼他带我们出去!”
当即放下何太冲,站起身来,提起长剑,正要挺剑刺出,杀来人一个措手不及,随意向这人脚下瞥了一眼,突然发现这人走过的地方,没有留下任何足印。
今天傍晚还在下雪,地上堆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即使轻盈如麻雀,敏捷如松鼠,也会在雪地上留下足印,可是这人一路走来,却连半个足印都没有留下。
班淑娴见识了得,知道这人要么是个不用脚走路的山中精怪,要么轻功高得不可思议,所?以一路过来,没在雪地上留下足印。
班淑娴和何太冲一路逃到这里,留下了不知多少足印,自忖他二人的武功远远不及这人,何太冲若是平安无事,两人合力?,或许还有一搏之力?,只凭她自己,如何是这人的对手?
班淑娴想到这里,额头上流下几滴冷汗,随即化为冰粒子?,落入雪中,发出轻微之极的声音。
她有心想带何太冲逃跑,一瞥眼间,见?何太冲已然在雪地中晕倒,而这人已经来到她的面前,这时想要逃跑,怕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得板起了脸,喝道:“你?是谁?再?往前?一步,我可就不客气了!”
贾珂双手摊开,示意自己没有武器,微笑道:“鄙庄近日照着五行生克、阴阳八卦之变,重新整修了一番,布置的人是位高手,何夫人若是事先?不知出去的道路,这时想要出去,只怕很难。
我看何掌门受伤不轻,现在天气如此寒冷,即使何夫人你?能在这冰天雪地中,熬过几个时辰,等到太阳升出来,只怕何掌门熬不下去吧。我的房间离这里不远,何夫人若不嫌弃,就去我那里避避风雪吧。”
班淑娴本以为这个模样古怪的“雪人”,和?自己一样,都是趁夜溜进朱家门,想要盗走屠龙刀,不料对方的房间就在附近,怔了一怔,问道:“你?……你是朱家门的人?”
贾珂微笑道:“不错。”
班淑娴又是一怔,握住剑柄的右手手指用力,随时准备挺剑刺向贾珂,喝道:“你?既是朱家门的人,又知道我们的身份,自然清楚我们大半夜出现在这里,他还伤成这样,是不怀好意,你?干吗要帮我们?”
贾珂耸了耸肩,说道:“我帮你们,自然有我的用意。这里好冷,而且随时可能有人追来,我可不想站在这里说话,现在就走了。你?们要不要跟上来,自己拿主意。”
班淑娴听了这话,不由疑心这人是朱长龄安排的诱饵。朱长龄可能派了许多弟子?在园中四?处搜寻,只是这人运气极好,居然找到了他们,他说出这一番花言巧语,也是想要引诱他们自投罗网。
但这人说的半点没错,何太冲受伤不轻,若在这冰天雪地里过上一夜,即使没死,也得去掉大半条命,留下一辈子?都治不好的病症。
班淑娴一时沉吟不决,却见贾珂已经迈步从原路回去,没有丝毫迟疑。眼看贾珂的身影在夜色中渐渐模糊,这时哪里容得她仔仔细细地权衡利弊,她一咬牙,抓住何太冲的肩膀,将他扶了起来,然后快步跟上贾珂。
三人在园中东转西转,几次和提着灯笼的弟子?擦肩而过。班淑娴每次看到灯光,都要挺剑杀人,贾珂却总是向她打个手势,拦住她杀人,时而带她向假山里一钻,时而带她去花丛中一躲,明明和那些弟子?近在咫尺,却没一人发现过他们。
这般平安无事地来到贾珂的房间,班淑娴心中警惕不减,因此贾珂出去将门前的足印清掉,刚一回屋,她就忍不住将适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贾珂哈哈一笑,说道:“朱长龄算什么东西?凭他那点微末道行,也配我担心?”
他坐到桌旁,提起茶壶,倒了三杯温水,两杯放到何太冲面前,一杯放到自己面前,说道:“何夫人,倘若我和?朱长龄是一伙的,那我干吗要把?你?们带到这儿来?直接把?你?们交给朱长龄,不是更省事吗?”
班淑娴心想他这话倒是不错,怀疑之心稍减,坐到何太冲身边,拿过桌上那盒伤药,拆开何太冲身上匆匆绑好的绷带,将伤药涂在何太冲腰腹的伤口上,然后拿起桌上那卷绷带,紧紧缠在何太冲的伤口上。
班淑娴给何太冲穿好衣服,看向贾珂,问道:“既然你和?朱长龄不是一伙的,那你到底和?谁是一伙的?你?救下我们夫妻,到底是为了什么?还请你说个明白吧。”
贾珂微微一笑,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何夫人,你?在西域待了这么多年,一定听说过逍遥侯吧?”
班淑娴脸色微变,说道:“逍遥侯么,我当然听说过!你?提逍遥侯做什么?你?……你是哥舒冰的人?”
贾珂微笑道:“正是。”
班淑娴心道:“这小子还不知道,哥舒冰已经死在我们手上了,不然他绝不会把?我们带来这里,又给药又给绷带。这样正好,我就陪他在这里演演戏,等何太冲醒了,再?说其他的事。”想了一下,问道:“你?既然是哥舒冰的人,干吗要在这里当人家徒弟?”
贾珂道:“这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了。何夫人当然知道,朱长龄从前是昆仑派的弟子?。”
班淑娴“哼”了一声,说道:“不错,他算起来还是我师弟,后来昆仑派遇到麻烦,他连招呼也不打,就退出了昆仑派。好些年没有音讯,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朱家门的开派祖师了。他人不在昆仑派,教?弟子?的时候,倒没忘记昆仑派,你?们学的武功,得有四?五成是我昆仑派的武功。我最恼他这点。他创建的哪是朱家门?分明是偷家门!”
贾珂微微一笑,没有理睬班淑娴的抱怨,说道:“当年朱长龄离开昆仑派,在西域四?处游荡,机缘巧合之下,拜入了逍遥侯门下。后来逍遥侯想要在昆仑山上创建一个门派,与你们昆仑派分庭抗礼,于是命朱长龄来昆仑山岩雀峰上开宗立派,广收徒弟。
至于朱长龄传授弟子?的武功,有四?五成是昆仑派的武功,这可怪不得逍遥侯。全是因为朱长龄太过小气,当时逍遥侯帮他准备好创建门派要用的金银、人手、武功,甚至帮他在西域四?处宣传。但是朱长龄舍不得将逍遥侯传授给他的厉害武功,通通传授弟子?,于是用他从前在昆仑派学的那些武功来充数。”
班淑娴头一回听说逍遥侯和?朱家门的关系,不由大吃一惊,说道:“原来他是逍遥侯的手下。难怪他不声不响这么多年,说要创建门派,一转眼就创建好了,难怪哥舒冰会来这里。”顿了一顿,又道:“你?之所?以在这里当朱长龄的弟子?,是因为哥舒冰要你?监视朱长龄吗?”
贾珂道:“我的职务,确实是留在这里,监视朱长龄。但要我这么做的人,不是冰冰小姐,而是天公子——也就是逍遥侯,你?们外人都称他为‘逍遥侯’,但我们这些做手下的,都称他为‘天公子’,我一时说顺了口,真是不好意思。”
逍遥侯也好,天公子也好,班淑娴半点也不在乎,随意点了点头,问道:“逍遥侯死了以后,你?就跟着哥舒冰做事了?”
贾珂微笑道:“当然。冰冰小姐年轻虽轻,武功却深不可测,为人机敏果断,智谋百出,极有逍遥侯生前?的风范,加上她已有心爱之人,而且她心爱之人,对她忠心耿耿,我想她决不会重蹈覆辙,如逍遥侯那般莫名其妙就死了,我能跟随她左右,实乃三生有幸。”
班淑娴听着贾珂吹嘘哥舒冰如何厉害,心下感到一阵快慰:“这小妞再?厉害又怎样,还不是死在老娘手上了?原来老娘才是机敏果断,智谋百出,比逍遥侯还要厉害的人!”冷哼一声,说道:“你?跟我说她这么多好话做什么?难道你?想要我们带着昆仑派归附她吗?”
班淑娴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昆仑派毕竟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历史十分悠久,逍遥侯在世之时,都没妄想将昆仑派收入囊中,哥舒冰这样一个黄毛丫头,怎敢有这么大的胃口,来打昆仑派的主意?
哪料贾珂听到这话,居然点了点头,笑道:“何夫人真是料事如神。不错,我确实打算劝说贤伉俪归附冰冰小姐。”
班淑娴是昆仑派的“太上掌门”,在三圣坳上颐指气使惯了,连何太冲也得让她三分,这时听贾珂说要她去做哥舒冰的手下,如何能忍下这等羞辱?
她心下大怒,突然站起身来,喝道:“你?怎敢如此无礼?以为我昆仑派是好相与的吗?昆仑派可不止我们两人,我夫妇今天若是死在这里,昆仑派可不会善罢甘休!”
班淑娴本就身形高大,这时贾珂坐在椅上,她站起身来,向贾珂怒目而视,凶神恶煞一般,将贾珂的视线完全挡住,此情此景,实在有些可怖。
贾珂却似浑然不觉,微微一笑,说道:“何夫人何以急着动怒?我话还没说完,你?听完我要说的话,再?动怒也不迟。”
班淑娴冷笑道:“你?要我和?何太冲做那小妮子的手下,这件事我就不答应!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答应!你?又什么好说的?你?就算说了,我——”突然间嗤的一声响,提剑向贾珂左眼刺去。
这一剑当真迅捷无伦,她说到最后这句话中的“说”这个字时,还是双手空空,说到“了”这个字时,已是长剑在手,剑尖离贾珂的左眼只有半个小指的距离。但直到“我”字说完,她的剑尖都再没移动。
班淑娴满脸骇然,怔怔地望着贾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贾珂脸带微笑,右手抬起,食指和?中指夹住剑尖,两根细细的手指,就让班淑娴这个剑术大名家的长剑,再?也无法?移动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