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也沉默片刻,然后道:“从前不知道,现在大概知道了。”
慕容复一只手仍然握着段誉的手,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淡淡地道:“当年我离开大理以后,就直奔苏州,坐船来了曼陀山庄。”
段誉奇道:“你来曼陀山庄做什么?”
慕容复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没落入朝廷之手,全赖朝廷通缉我的画像,一共画了十几个模样,并且每一张画像,都和我不怎么像,那些官差照着这些荒腔走板的画像找人,自然找不到我。那日咱们去破庙躲雨,意外在破庙中遇见了贾珂和王怜花这件事,你还记得吗?”
段誉想起那天的事情,不由脸上一红,点了点头。
慕容复道:“当时贾珂就认出我是谁了。”
段誉听到这话,不由又惊愕,又难以置信,问道:“他怎么认出你的?你们两个从前打过交道吗?”随即回忆起当时贾珂和慕容复说的话,虽然慕容复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历历在目,但他怎么也想不通,慕容复是怎么发现贾珂已经认出他是慕容复的。
慕容复摇了摇头,说道:“我自小在姑苏长大,从未去过京城,之后被朝廷通缉,更不敢去京城了,怎会与他打过交道?”
说完这话,他叹了口气,望着曼陀山庄方向的火光,神驰往日,缓缓地道:“便是因为贾珂既知道我的长相,又知道我的身份,还知道我和你的关系,所以我才不敢留在大理。毕竟从前我和爹爹都没有得罪过他,他向我示好,邀我和他一起对付吴明,我虽然多疑,但知道他和吴明有仇,自然愿意相信他的诚意。
直到后来,那妙僧无花在御前揭露了当年的‘翡翠宝塔’一案,立下汗马功劳的人不是楚留香,而是贾珂,我爹爹便因为此事,死在了京城,虽然我不会因此记恨贾珂,但是谁知道贾珂会不会认为我因为此事就记恨于他,继而出手对付我,所以我只能离开。而那时我直奔曼陀山庄,却是因为那日在破庙之中,我就发现王怜花和曼陀山庄的女主人的模样十分相像。”
段誉听慕容复说起自己离开的原因,心下又怅惘,又无力,听到最后,想起自己在曼陀山庄中遇见的王夫人,赞同道:“唉,他们确实长得挺像的。”
慕容复笑道:“是了,那时我便疑心王怜花和曼陀山庄的王夫人有亲缘关系,所以我离开大理以后,便坐船来到曼陀山庄,想向王夫人打听王怜花的事情,倘若我能顺藤摸瓜,找到王怜花的一两个把柄,那我自然不必这样害怕他们了。”
段誉心中好奇,忍不住问道:“你自幼在太湖长大,虽然曼陀山庄离你家不近,但大家既然都在太湖之上,曼陀山庄的仆婢也都知道前往参合庄的途径,想来曼陀山庄的人大多都认识你了,你这样冒然赶去曼陀山庄,就不怕山庄的人去苏州报官,叫官府过来抓你吗?”
慕容复嘿然冷笑,说道:“我那时可没想这么多,毕竟我家和王家本是姻亲,王夫人其实是我的舅妈。”
段誉一惊,叫道:“那你……那你还带人放火烧了曼陀山庄?”当时慕容复一登上庄子,便邀请鸠摩智带着段誉到船上小坐,之后段誉一直坐在船中,躲在荷叶深处,因此他既没有看见金波帮帮众杀死庄中所有仆婢,也没有看见贾珂三人坐船来到曼陀山庄,走进庄子以后,才万箭齐射,点着庄子,只道慕容复带这么多人过来,是为了放火点着曼陀山庄。
当时他就不明白慕容复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碍于鸠摩智在旁边,他也不好询问,之后心情激荡,就将这些事情通通忘了,现在听说了王夫人和慕容复的关系,不由心头一震,十分的困惑不解。
慕容复转过身子,伸手拢了拢他的头发,笑道:“你有点耐心好不好?”
段誉本就饱受相思之苦,这时感到慕容复亲昵地抚弄他的头发,月光下见到他双目凝视着自己,目光又温柔,又平和,脸上虽然朦朦胧胧的,但仍能看出几分笑意,不禁心中一动,松开慕容复的手,伸臂将他抱住,将脸埋在他的头发上,用力吸了几口,然后心满意足地道:“好,你说吧。”
慕容复身子一僵,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就这样漫过了他的心头。在这朦朦胧胧的夜色之中,他看着破败的亭台楼阁,疯长的野草野花,竟隐约看见参合庄从前的模样。刹时之间,从儿时他在参合庄中玩耍,到幼时他被父亲抱在膝头,背诵大燕国的历史,再到少时他在园中练武,父母在旁边指点,最后到十六岁那年,官兵涌进参合庄,四大家臣奋力杀死官兵,保护他离开参合庄,最后一个个死于刀下,尸身分离的画面,突然间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慕容复看着地上的影子,依稀可见两个身影交叠在了一起,他目光闪动,伸手回抱住段誉,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得晚风吹得野草簌簌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慕容复道:“当年我妈和王夫人言语失和,嫌隙颇深,在我爹爹出事以前,王夫人便不再和我家来往,也不许我登门拜访。因此我爹爹出事以后,虽然我家的那些仇人,还有那些垂涎我慕容氏武功的人聚在一起,联手追杀我,纵使我不知多少次险些丧命于他们之手,却从没向曼陀山庄求助过。”
段誉听到这话,心中怜惜之意顿生,忍不住双臂用力,将慕容复抱得更紧,心想:“倘若我当年就认识你,那该多好啊,中原人都追杀你,但是我们段家总不会对你动手,你也不用受那么多苦了。”
慕容复知他心意,在他头发上轻轻吻了几下,继续道:“只不过我这次只是想向她打听王怜花的事情,想着她看在骨肉之情的份上,总不会将我拒之门外。当时我登上曼陀山庄,她瞧见我以后,立刻吩咐下人,说道:‘语嫣该练字了,别让她出来。’”慕容复说到这里,又解释了一句:“她说的语嫣,便是我表妹了。”
段誉想到今日见到的那位王姑娘的模样,赞道:“语笑嫣然,和蔼可亲,这名字起的倒好,配得上王姑娘了。”
慕容复想到王语嫣此刻已经葬身火海,香消玉殒,不由惋惜起来,轻轻一笑,继续道:“等那人离开以后,王夫人看向我,冷笑道:‘是复官啊,好得很啊,这么多年不见,想来你很快便要做大燕皇帝,这就要登基了吧。’”他倒将当时王夫人语气中的讥嘲之意,学得惟妙惟肖,清清楚楚。
段誉本来对那位从鸠摩智手中救下他来的王夫人印象极好,听到慕容复这话,不由一怔,随即气忿忿地道:“就算她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你,也该想到你小小年纪就要亡命天涯,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干吗一上来就嘲讽你?”
慕容复淡淡一笑,说道:“她这是把对我母亲的怨气,全都发泄到我的身上了。嘿,其实我母亲当年和她言语失和,倒不是因为两人脾气不对付,而是因为我舅舅过世以后,我母亲发现她对丈夫不忠,在我舅舅在世之时,她就和别的男人走得很近。
我妈和舅舅感情极好,自然对舅舅十分维护,因为此事和她大吵过几次,一来二去,两人自然闹得不可开交。当年我妈拿这件事攻击她,伤到了她的痛处,她便以牙还牙,拿我家祖宗遗志来攻击我,毕竟天下人都知道,我爹爹就是因为这件事丢了性命,我慕容家也因为这件事毁于一旦。”
段誉叹了口气,说道:“你家已经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位王夫人见到你以后,对你没有半点同情之意,怜惜之情,反倒还对从前的口角之争耿耿于怀,她的心眼儿未免太小了。”突然间想到慕容复放火烧了曼陀山庄的事,心想:“难不成今天他带人坐船过来,将她家付之一炬,便是因为她这句话?”随即转念,又觉得慕容复不至于这般小气,于是问道:“那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慕容复道:“我当时跟她说:‘这是祖宗的遗志,可惜甥儿无能,近十年一直疲于逃命,在这件事上,至今没有半点建树。’她听我这么说,脸色倒缓和许多,说道:‘这些年来,你一直不曾露面,今天突然上曼陀山庄,是为了什么事?是要来算计我什么东西了?还是要捡几本书看?嗯,你家的‘还施水阁’早被朝廷收缴了,你这几年学到什么厉害武功了吗?’
我便道:‘舅妈,甥儿是你至亲,心中惦记着你,难道来瞧瞧你也不成么?’她冷哼一声,说道:‘多谢你了,只不过你们慕容家从前仗着武功高强,就在江湖上树敌无数,人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们家却是前人追着人杀,后人被人追杀。这些年来,上曼陀山庄找你的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了,这两年好不容易消停了些,你不过来找我,就算是把舅妈放在心上了。’
我陪笑道:‘是,是,甥儿自然不愿连累舅妈,如今见舅妈身子安康,甥儿也就放心了。其实甥儿今天过来,便是——’唉,当时‘在外面见到了一个和舅妈模样很像的人,只道那是舅妈的亲人,特意过来问上一问’这后半句话,我还没来得及说,突然间一个婆子走了过来,打断了我说话,然后将嘴唇附到王夫人耳边,轻轻地说了句话,我隐隐听到她说的好像是什么人过来了。
王夫人听到这句话后,脸上神色立时变了,看向我,说道:‘复官,你远道而来,一定疲惫得很,你先去客房里休息吧,不要四处乱走,一会儿我再过来找你。’她说完这话,便转身离开,只留下几个仆人领我去客房休息。我在客房里坐了一回儿,越想越奇怪,毕竟这曼陀山庄建在菱湖深处,十分偏僻,鲜少有人知道去山庄的途径,山庄的客人自然很少。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物?怎的王夫人对他这般重视?
那时仗我着自己武功不错,想着只要我足够谨慎小心,以王夫人的微末武功,又怎能发现我,便轻手轻脚地离开客房,走到花园之中,远远瞧见王夫人和一个男人坐在亭中说话。我便施展轻功,飞到了距离亭子不远的一棵松树上,隐隐约约听到那男人说:‘夫人,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啊。’
我听他这么说,不由好奇心起,就听王夫人笑道:‘这组织是你们的,你们怎么会没有办法?你这般推三阻四,莫非是觉得我给的钱太少了吗?’我听她声音之中,满是恳求之意,心中更为好奇,就听那男人说道:‘这倒不是钱的问题,王夫人,你加入我们之前,我们就和你强调过好几遍了,咱们‘七月十五’的事情,是决不能向外人透露。’
王夫人道:‘我知道啊,这一年来,我可半句也没向别人说过,哪怕是我自己的亲女儿,也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那人道:‘这位段王妃是死在九号手上的,你现在要我把段王妃的死栽赃在那位‘修罗刀’秦红棉头上,就相当于要我把九号做的事情,安排到秦红棉的身上。王夫人,你要知道,无论刺杀哪一国的王妃,都是一件大事,稍有不慎,就可能将九号牵连出来,这是咱们‘七月十五’创立之初,便明文禁止的事情。因此这件事,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答应你。’”
段誉初闻“段王妃”三字,不由一怔,不确定这段王妃指的是不是母亲刀白凤,待听到“秦红棉”三字,知道这人正是木婉清的母亲,也是当年将自己母亲气出大理的元凶之一,方确定这位段王妃,指的就是自己母亲,不由“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心中又震惊,又欢喜,又愤恨,又难以置信,颤声道:“复哥,原来我妈的死和王夫人有关!”
慕容复听到他心情激荡之下,叫出了当年的爱称,不禁心口一热,又非常怜惜,在他脸上连着亲吻数下,然后将他重新抱在怀里,说道:“我当时听到他这句话,不禁吃了一惊,一瞬之间,气息也乱了。虽然我立时就反应过来,但是那男人武功太高,只这一瞬,便察觉到我的藏身之处,然后疾飘到我面前,点住了我的穴道。
好在我的武功虽然远不如他,但是他也不清楚我的底细,他这一指戳了下来,我先用我们慕容家的家传绝技‘斗转星移’,将这内力转移到了别处,然后再用‘北冥神功’,将这一指的内力,吸入丹田之中,因此他这一指便没有点住我的穴道。当时我双眼紧闭,躺在地上,假装昏睡过去,就听到那人问王夫人:‘这小子是谁?’
王夫人似乎不想让那人认为,她一直和我暗中来往,便说道:‘这人姓许,也住在太湖之上的一处水庄中。先前语嫣坐船在湖上游玩,他坐在另一条船上,远远瞧见语嫣,便对语嫣一见钟情了,自那以后,他就来过家里好几次,怎么,他偷听到咱们说话了?’
那人没说话,想是点了点头。王夫人哼了一声,说道:‘我早就跟他说过,让他在屋里呆着,不要到处乱跑,他偏不听,眼下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不念旧情了!’然后叫来一个婆子,说道:‘把他做成肥料,埋在曼陀花下。’顿了一顿,又道:‘语嫣一直挺挂念他的,等肥料做好了,全都埋在语嫣那间屋子附近的几十株山茶花下面吧。’”
段誉还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一时连母亲的死也忘了,只觉得目瞪口呆,全然傻了,脱口而出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们好歹也是至亲,她怎能这样对你!”
慕容复却不以为意,说道:“天下间岂有此理的事情多了,只我自己亲身经历的,起码就有七八百件了。我一生之中,不知被朋友出卖过多少回,舅妈是我生下来就有的,朋友却是我自己找的,连朋友尚且如此待我,舅妈又算得了什么。”
他这几句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其中却蕴含着无限沧桑凄凉之意,段誉心中一酸,身子一矮,下颏搭在慕容复的肩头,险些便要流下泪来。
慕容复轻抚他的头发,继续道:“那婆子应了一声,就将我拖到了花肥房,她点着炉子,打算等水烧开以后,再将我扔进锅里。我趁着她转过身去,拿起砍刀,背朝着我的功夫,伸手点住她的穴道,然后走出花肥房,抓了一个小厮,和他交换了衣服,便将他带到了花肥房去。
之后……嘿嘿……之后我做的事情有点可怕,具体就不向你详述了,等那婆子醒来,只道自己年纪大了,居然忘了已经将我放进锅里这件事了。”言下之意是说,他将那个穿着他的衣服的小厮,扔进了热水沸腾的锅里。
段誉脸上一白,问道:“那小厮又没有碍你的事,你何必杀了他?”
慕容复淡淡地道:“不错,他确实没有碍我的事,只不过我需要一个人代替我变成花肥,而他正巧出现在我面前罢了。毕竟我偷听到了这么大一个秘密,倘若王夫人和那人知道我还活着,你以为他们能放过我吗?”
他说完这话,突然一笑,笑容之中满是讥讽之意,继续道:“何况曼陀山庄的每株山茶花下面,都埋着活人做的花肥,除了我的表妹以外,山庄中的每一个人,手上都有好几十条人命。你只看见我杀死了他们,却看不见他们杀死别人,像他们这样的人,每死一个,便能救下起码数十条人命。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杀死他们,不知造了多少级浮屠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慕容复同学也是被害妄想症晚期了,珂珂完全没在意过他,还是他消失以后,才分析起这家伙为什么消失,疑心他恨自己,想要向自己报仇,而慕容复却是因为担心珂珂会觉得自己想要向他报仇,然后对自己下手,所以才逃的。真是一个悲伤的误会。
以及我可没有弱化段誉哦,原著里他好几次都是眼圈一红,差点就要哭了。一般这种情况就发生在他发现王语嫣心神都放在表哥身上,对他爱答不理,毫不在意的时候。这么一想,小段和小张真的很有共同话题,小张发现被赵敏用七虫七花膏骗了,要害死三师伯和六师叔以后,先是跑出去坐在地上大哭一场,然后赵敏来了,他立马跑去找赵敏,又在她面前哭了。太软了,太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