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密布,雷声未断。
田魁追上二人,屁股后头的控制不住的露出了洋洋得意的尾巴。他走到公孙英琰右后方,迫不及待讨好道:“殿下,末将做的还行吗?”
公孙英琰淡淡给了四字评价:“恰如其分。”
卫渝抿嘴一笑,不知这意思是‘傻的恰如其分’还是‘憨的恰如其分’。
原本这捉吴宥的差事是交给韩越的,但进殿时她见到田魁便和公孙英琰商量了一下,临时将他换了上去。
田魁的形象‘憨厚’,说话做事大大咧咧,叫人看不出城府,更能令人信服。
田魁‘嘿嘿’两声,得了夸奖更嘚瑟道:“动脑子的事末将不行,这套麻袋揍人末将最擅长了!”后头那一句他也知道不能声张,将声色降到了底。
“田副将说点别的吧。”卫渝还是对他摇了摇头,这宫里加起来几万只耳朵,保不准从哪里就能透风。
田魁闻言,习惯性的摸了下他的蒜头鼻,思忖道:“别的?哦,那个忠王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一下疯了?”
卫渝无奈,敢情他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从一件不可说的事转到了另一件不可说的事。
她继续引开话题,道:“田副将,在城中住的可还习惯?”
其实公孙恒的事很简单,那个宫女乘其不备,在其中一杯酒里加了金森草提炼的汁液,此汁液有致幻作用,加上在这之前在他面前多次提及‘周记’二字,唤起他的心魔,让他心生惶恐。
想什么便能看到什么。
田魁见小姑娘主动和他说话,没有继续再上一个话题纠缠,道:“还行吧,就是京城里的人太过扭捏,不够痛快。尤其是女子,诶,小卫姑娘你家里有没有跟你差不多的姐妹啊?”
韩越见他那贼眉鼠眼的样子,便知他打的什么算盘,心道,这人是救不下来了。
卫渝倒是正经想了想,来这个世界的十年里,她回家里的次数一只手也能数,那个宅子里的人除了那个残疾哥哥尚且记得她以外,没有人在意她,至于那两个同姓的姐妹还是表姐妹什么的,更是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她还在思索,被公孙英琰打断:“你若闭不上嘴,本王不介意帮你一把。”
田魁听他连自称都端出来了,加上不冷不热的音调,顿时毫不畏惧的耸了耸肩,然后又万分收敛的闭上了嘴。
心中奇道,怪哉,怎么瞧着是我把人得罪了?
一回头对上韩越‘活该’的眼神,更为不解。
走了几步,听到身后传来阿尔泰的声音:“安王殿下。”
公孙英琰回过头看到阿尔泰,露出些许歉意:“世子,今日是本王考虑不周,四皇姐虽有过和离史,却是父皇母后最为宠爱的嫡公主,原是想着她若能与世子结好也算一段佳话……”
阿尔泰摇头:“安王多虑了,我知道你是好心。”
早在回大昭的路上,公孙英琰就曾说起这位四公主,虽然和离过但以她嫡公主的身份嫁给他,倒能提高他在乌国的地位。
可惜,除了面前的安王,这大昭的人没几个看得上他。
公孙英琰道:“世子早些回去休息吧,过两日还有更费心劳神的事等你选择呢。”
听出他意指选妃,阿尔泰冷笑了一声,他府中贵女姬妾哪个不比这些娇弱扶柳的大招女子强?有什么好选的。
面上倒也没驳了公孙英琰的面子,道:“安王殿下也不一样吗?我可不信你是自愿的。”
公孙英琰笑而不语,阿尔泰离开后,禁言片刻的田魁再次踱到公孙英琰边上,问道:
“殿下真要和别人选的媳妇儿成婚啊?要末将说,还是得自己看得上,这万一娶了个败家娘们儿,有的您后悔的。”
卫渝对公孙英琰的爽快也是心存疑虑的,本着好奇一抬眼朝他望去,恰好和那双摄人心魄的瑞凤眼撞上。
公孙英琰道:“姑姑觉得呢?”
被他一瞬不瞬的盯久了难免有些不自在,卫渝毫无异样的扭过视线,回答道:“奴婢觉得若是真能找个殿下看得上的,又真心实意对您好的,倒也——不错。”
尾音收完,便从余光看到公孙英琰调开了目光,不知怎的她心里有一丝心虚。
按理说不应该,公孙英琰对她有男女之情,她对他素来只有亲情,有个小媳妇儿来转移他的注意力,这不是她所希望的吗?
这样异常的心虚持续到宫人来报:“安王殿下留步,颖妃娘娘有请。”
颖嫔的位份是在公孙英琰获封后抬的,但卫渝心知,如今再高的位份对她而言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和书里一样,颖妃得了不治之症,早在公孙英琰回来以前,她就已经下不了床了。
公孙英琰漠然,这个女人的名字出现在他耳朵里,是一件十分不愉快的事。
卫渝想,倒不是怜悯颖妃,只是他回来三日也没有去瞧一眼,在外人眼里,于情于理都是不合适的。
她试探唤了一声:“殿下。”
公孙英琰侧眸,方才心底那团被她一句话点起来的火气还在心尖儿上,彼时卫渝的考量又是全然为了他,这火气一时间便不上不下,胸闷的紧。
僵持须臾,又一次在她恳求的目光下丢兵弃甲,败下阵来。
应她所愿,转身朝广荣宫走去。
卫渝这四年也很少到广荣宫。刚开始偶尔送花到广荣宫,还能听到锦荣对她的嘲讽,但如今见到锦荣,真真是感受到了何为光阴如箭,世事变幻。
锦荣那张脸明显是吃了苦头的,她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精气,见为公孙英琰来也只是反射性的行礼福身,好像一个无神的傀儡。
这些年,她有元昭帝这张保命符尚且过的小心翼翼,兰贵妃放过她不见得会放过广荣宫的其他人……卫渝一时感慨,这不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么?
锦荣拦下卫渝,道:“娘娘说只见殿下一人。”
公孙英琰默了默,回首和卫渝交换了视线,而后独自走了进去。
卫渝看着身边的锦荣:“锦荣姑姑,别来无恙啊。”
锦荣瘦了许多,那张原本就见长的脸此刻更显尖酸,但她过于死寂的面色显然已经够不上这两个字了。
锦荣没什么情绪的扯了下唇,文不对题的道:“这世上的人就是这样,来了一遭,到最后才知道什么都是空的,什么也得不到。”
卫渝一怔,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么一句,慢慢回道:“也许是吧。”
锦荣突然看向卫渝,目光里是近乎绝望的平静,喃道:“真奇怪。”
“奇怪什么?”卫渝问。
在卫渝看向她的时候,锦荣那双些许深凹的眼睛,转而又看向依旧雷鸣不断的天:“奇怪为什么会对你说心里话,我应该讨厌你的。”
卫渝觉得这话没由来的有一些可爱,但她却笑不出来:“既然什么都是空的,讨厌自然也是空的。”
锦荣望着天,不再说话,表情冷的像个死人。
殿内,公孙英琰走到内室门口站定,便不再往里去了。
凝着床榻上的女子,不易察觉的闪了一下,只知她重病却不想病成了这般——床上的颖妃脸颊深凹,肤色蜡黄,瘦的只剩下一张单薄的面皮子。
便是常人也能看出她时日无多了。
公孙英琰一时恍惚,竟奇迹般的想起了十年前,在琼玉殿指着自己谈及母亲时的那张恶毒的脸。
“你来了。”颖妃抖着手臂想要支起身,徒劳的试了两次,终是放弃了。
公孙英琰朝里头走了两步,并未因为她的凄凉晚景而面露半点软色:“你想说什么?”
颖妃嗓子里艰难的‘嗬’了两声:“我不行了……”
听到她说‘我’,公孙英琰没有接话,用为数不多的耐心等她喘匀了气。颖妃又道:“我,我想求你看在你母亲姓陈的份上,往后能帮陈家一把。”
公孙英琰闻言,只觉这比过往听到的任何笑话还要好笑十几倍。
他低笑了几声,在这空旷的殿中,他的笑似一把把穿透铠甲的剑刺在颖妃身上,余音停下,他的声色近乎无情:“你若脑子还清醒,应该还记得从前你是怎么说她的。”
“我知道你恨我,可陈家没有对不起你。”颖妃拼尽全力抬起头,不知是想看清他的脸,还是想要让他听得更清楚:“算我求你,我一死,陈家的庇佑,唯有你了。你也不想你的母亲泉下——”
“说完了吗?”公孙英琰漠然打算道。
“很奇怪,明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们一个个却还把我当成十年前,那个任你们拿捏的孩子。”
元昭帝如此,皇后如此,颖妃也是如此。
公孙英琰勾起一记冰冷彻骨的笑,指甲一点点加重力道,直到感觉到痛意,他才一字一顿,道:“你以为如今母亲这二字还是我的软肋么?”
再也不是了,他早已不在乎了。
颖妃眸子睁了睁,嘴皮抖动:“你……”
公孙英琰用最后的耐心偏过头看了她一眼,而后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他想,他讨厌的人这世上很快又少一个了。
颖妃见状,脑袋无力的重新倒了下去,就如她这一生一样,都是无力的,尽管干瘦至此,她的眼中却还能蓄出眼泪,只是连眼泪似乎也和它的主人一样无力的很,竟连从眼眶溢出的力道也没有。
她尽力了,饶是心知结果如此却已然是尽力了。
前些日子,母亲来宫里看她,嘘寒问暖过后母亲说起父亲的叮嘱——陈家需要公孙英琰的扶持。
她便明白了,父亲是要她向公孙英琰求和,她照做了,只是结果不由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