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冶昙进入浮生的灵台识海同一时刻,九侍宸其他八个人面前也有一个冶昙。
“时间不多了,在其他人结束之前,开始吧。”
九个冶昙前后相差无几?的时间,食指点在他们各自的眉心,被放进九侍宸的心魔相里。
……
千花的心魔相是一座庭院。
空荡荡的庭院,古老,破败,空无一人。
庭院外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虚无。
冶昙推开庭院的大门走了进去。
小女孩站在二楼狭小的窗口往外望,黑白分明的眼眸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更何况是孩子的气息。
在这种灰暗破败的宅院里,就像一个死去多年的鬼。
若是换一个人,骤然看见,怕是会吓一跳。
冶昙看见她的第一时间,她消失了。
冶昙一个院子一个院子走遍。
直到庭院最深处最偏僻的一座小楼,才终于找到了她。
她披散着头发,穿着最朴素的白衣,屋子里只有一个蒲团,像一个苦行僧一样在那里打坐冥想。
看到冶昙的时候,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眨不眨。
冶昙敛眸,翡冷色的眼眸安静地看着她:“千花?”
“我……千花……在叫……我的名……字……吗?”
艰涩的发?音,出自一个十岁的孩子,并且不是由声带发出的,而是修士的传音入耳。
冶昙微怔,看着她,声音轻缓:“嗯,是你的名字。千花。得跟我一样,这样念出来。”
“千……千……千、花。”
终于成功后,小女孩很浅地抿了一下唇角,她好像是想笑一下,但连怎么笑好像也忘记了。
“刚才我看到的是你吗?”
小千花点头,僵硬的紧张。
磕磕绊绊地传音:“能、帮我……保密吗?爹爹和娘不让我……出去。”
冶昙:“可是,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就算不保密,也没有人知道。”
小千花的眼眸没有完全睁开,也没有光:“会、会知道的。爹爹和娘。”
冶昙静静地看着她:“好,我帮你保密。”
祂半蹲下,伸出小指:“保密的话,要?有一个仪式。”
“什么、仪式?”
青年的小指轻轻勾着小孩子软软的小指:“这样,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说出去,谁是小狗。”
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小千花,忽然笑了一下。
在小孩子干净空白的脸上,笑容纯净无邪。
“小狗是很、很厉害的……妖兽吗?再来一、一次。”
这次,她勾着手指,像第一次玩一种新奇的游戏。
好奇、有趣、认真,反反复复玩了很多遍。
直到冶昙维持这个小心翼翼的动作感到僵硬——因为小孩子的手指娇嫩,祂不敢太用力——她也还是乐此不疲。
因为反复念着那句话,传音落耳的声音流畅多了。
她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学东西真的很快。
当冶昙这样夸她的时候,小千花却很习以为常。
“你为什么一直待在这里?这里什么也没有。”
“修炼。爹爹和娘说,千花要修炼,千花资质很高,是希望。”
冶昙:“修炼虽然重要?,除了修炼,也可以休息一下的。”
小千花原本惴惴不安的神情,因为祂的话,稍显安心了些。
冶昙伸手:“我们下楼看看。”
小千花开心地点头。
但,她并没有站起来,反而闭上眼睛。
下一瞬,一道虚魂出现在了二楼外面,腼腆地背着手。
冶昙好像明白了:“所以,我之前看到的你,也只是你离体的虚魂吗?”
小千花点点头:“我出不去,不能出二楼,但,我想……我这样就能出去。”
冶昙:“这样会伤害你的元神的。先回来吧,我们想别的办法。”
小千花很乖地闭上眼睛,消失在原地。
冶昙回头,坐在蒲团上的小女孩再次睁开眼睛。
她面色青白毫无血色,像是很久没有见过阳光,连头发的颜色都很黯淡。
不用灵魂出窍就已经像一个鬼。
冶昙试着往外走了走,果然,看似空无一物的阁楼,四面八方都有一层结界。
这结界并不是简单的灵力阵法,而是无数玉简。
就像是一座浩瀚的图书馆。
小千花在背后乖乖地说:“爹爹和娘说,学完所有的玉简,才可以下楼。”
可这样庞大的书海,对于这样一个小孩子而言,至少也得一百年的时间。
“可是,你不需要?吃东西吗?”
“辟谷丹吗?”小千花眨了眨眼,“苦的,爹爹说,筑基后就可以不吃了。”
冶昙看着她:“除了辟谷丹,这个世界上修士还会吃很多食物。”
小千花眨眼,半懂不懂:“食物,什么是食物?”
冶昙静默:“也没有朋友吗?跟你一起修炼的人。”
小千花摇头:“除了爹爹和娘,只有你,很久以前,还有一个叫老师的,但,我只见过他三?天。”
冶昙没什么表情:“他们也不请人来教你。”
小千花半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呆呆地说:“爹爹说,千花是天才,不需要?老师教,自己就可以学得很好。”
冶昙看着她:“难吗?”
小千花想了一下:“一开始很简单,后面有一点点难,但花点时间就可以,只是,永远都做不完。千花好累。”
她揉揉眼睛:“千花想睡觉。”
但,当她迷迷糊糊闭上眼睛打盹的时候,刺耳的铃声便响了起来。
那声音毫无美感,毫无规律,只是一种噪音。
小千花习以为常,打了个激灵坐端正。
在她清醒后,那噪音仍旧持续了一小会儿。
这噪音听得人冰冷难受,像是来自一个阴冷成年男子阴阳怪气的责骂。
不能吃,不可以睡,没有人可以交流,只有,漫无止境的修炼。
这种方法不可能教出一个天才,只会将?人逼疯。
冶昙半蹲下,摸摸她的头,轻轻地说:“你真厉害。”
九侍宸的千花看上去很正常,任谁都想不到,她生命最初的一百年是这样度过的。
她没有疯,而且,成了修真界最强大的几?个人之一。
“但,这样一来的话,那些人更加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不会明白自己对你做了多过分的事,不知道自己在伤害,在毁灭一个人,反而会觉得,你有今日是多亏了他们。”
小千花乖乖不动,让冶昙摸着她的头,半响,小动物一样,拿脑袋小心翼翼地蹭了蹭祂的掌心。
冶昙张开手,冰雪一样的树枝凝聚成一柄梳子。
空荡荡的屋子里,无数树枝出现,凝聚出床,梳妆台,很多家具,甚至还有一张镜子。
“来。”
小千花微微睁大眼睛,不知道该什么表情,是僵硬的生涩的快乐。
她坐在梳妆台的镜子里,对着镜子做表情。
鬼脸,猪鼻子,龇牙笑的,眨眼的。
像刚接触镜子的幼童一样。
冶昙站在她身后给她梳头发,冰雪色的发?钗,挽着两个小包包。
梳好头发的小千花,像是龙宫里长着小龙角的小仙女。
小千花跑向柜子,满柜子漂亮的小裙子。
她眼眸亮晶晶地看来。
冶昙轻轻地说:“去试试吧。”
被隔出来的卧室门关上。
小孩子快乐的惊呼声和?笑声时不时传来。
冶昙坐在书桌前,提笔沾墨,一边过一遍浩如烟海的书海,一边找出其中的阵法设置规律。
不久后,穿上小裙子的小千花跑出来,拎着裙摆站在冶昙面前。
“嘻嘻。”她歪着头笑,笑容并不自然,但可爱。
冶昙抬眼看她。
她就转了转圈。
“千花真好看。”
得了夸奖,她心满意足,自顾自转圈都可以玩很久。
“我教你怎样更快的读完这些东西,你从今天开始,试着像我一样,不用传音,用你自己的嗓子说话。”
小千花点点头。
几?天之后,小阁楼打开了。
拎着裙摆的小千花,第一次不是靠灵魂出窍,而是用自己的身体走出了这座禁锢着她的楼,好奇地张望着这个世界。
“我们玩捉迷藏吧!”
冶昙轻声答应了:“好。”
“我来找你!”她转过身,闭着眼睛转圈圈,同时开始数数。
这个游戏是她自己本身就会的,不知道在哪里看来的。
数完一百,她开始去找冶昙了。
一开始兴致勃勃,慢慢的,她的表情变了。
疑惑,不安。
她好像发现,这个宅院的奇怪了。
破败得像是一阵风来就会坍塌成灰,被弃置了许多年一样。
但她使劲拍了拍,它们又坚固无比。
她一个院子一个院子走过去,一开始是走,很快就跑起来。
她已经忘记了是在捉迷藏,所有的院子都跑遍,然后,她来到了大门前。
她推开门,看到远处的空间融入灰蒙蒙的虚无。
小千花没有犹豫太久,抬脚跨了出去。
但当她双脚落地后却发现,眼前不是门外,而是门内。
她身后是破败的院子,身前还是破败的院子。
她抿着唇,安静无声。
好像终于想起来,她是被困在这里了。
不是一百年,是一千年,是永永远远。
千花一百年后可以离开,但她不是千花,她是被留在这里的过去的千花,是叫千花的小心魔。
……
冶昙找到紫阙很容易。
一群妙龄女修之中,即便穿着同样的服饰,她也是鹤立鸡群的那个。
她身上有绢帛的雅韵,书香檀木的灵慧,鲜花的柔婉,还有素坯一样,因为尚未经过最终的烧铸,即便明知道不是凡物,但因为尚未完成,和?一群粗粝的陶土瓦罐放在一起,反而触目惊心,叫人格外不适想要打碎的苍白寂寥的美丽。
冶昙撑着伞坐在船桅上。
云霄剑派的弟子们到了一定修为年纪,需得渡海去历练。
船上三?男五女,加上紫阙是八个人。
紫阙修为最高,年纪最长,但她入门晚,相比较她这个外来的,其他人,要?么自小在宗门长大,要?么便是同乡。
好像表面上没什么矛盾,就只是,紫阙不讨人喜欢。
这些师弟师妹们都很聪明,在宗门的时候,除了不搭理她,没有任何与她为难之处。
但当他们外出历练的时候,紫阙这个领队形同虚设,没有人听她的话。
她按照早先规划的线路设置航线,其他人便说她走错了,自顾自商定“正确”的路线该怎么走。
纵使她一个人朝着正确的方向输送灵力,其他七股力量加起来也比她强。
没有人听她的。
他们错误的判断自然出现了问题,导致和一股海兽迎面相遇。
紫阙力挽狂澜的指挥让他们化险为夷,大家在一条船,她如何也得自救。
但,当危机解决后,他们就像失忆了一样。
既不记得是他们不听紫阙的判断才导致出了问题,也不记得是紫阙救了他们。
“赵师姐真厉害,多亏你反应及时。”
“哪里,刘师妹也出力不少。”
“还是得谢卓师兄,我们所有人都出错的时候是他找到了正确的航线。”
“大家别气馁,虽然我们一开始出错了,但也因此获得了锻炼和成长呀。”
“是啊,这才是不虚此行,历练的意义所在。”
“以后我们就都听卓师兄的。”
“好,就听卓师兄的。”
一群人团结在一起,虽然每个人都做错了事,但他们彼此宽容和赞美,每个人都有所收获。
每一张脸上和?每一双眼睛里都闪耀着同门之间互助友爱的人性之光。
但,只有七个人。
紫阙好像完全不存在,是透明的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只有她没有犯错,是不是因为只有她正确,还是,没有任何理由,就只是因为她是紫阙。
这样的事不断重演。
他们重复着这一过程。
每当紫阙做出判断,他们下意识集体反对紫阙,用行为试错,证明紫阙的正确,艰难地修正错误,回到紫阙的做法上来,然后,将?最终的正确归功于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