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昙的手指许久才离开了雩雳的眉心。
翡冷色的眼眸从虚无里慢慢凝神,就像是漫漫水泽生出灵识。
雩雳静静地望着,他不?知道冶昙在看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只是觉得,那双翡色的眼眸生出灵识的过程,有一瞬让人心揉碎的清澈脆弱,仿佛雨水坠落湖面的涟漪,但很快就像错觉一样恢复了静谧。
雩雳:“你看到想看的东西了吗?”
他希望冶昙看见的是他的记忆,他关于暄叶的记忆,这样,冶昙就能知道这个人的诡异可怕,远远避开危险。
冶昙的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眉间的清圣,在祂望着人的时候会变淡,但尽管如此,在祂的脸上好像也抓不?住一丝清晰明确的情绪。
雩雳:“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祂望了雩雳一眼:“有,但你可能答不?了我。”
雩雳望着他:“如果我知道的,我不?会隐瞒。”
冶昙的神情很难理解,一片空无平静,好像明白了好像更加不?明白。
“真玉王朝的太子,冶昙,你说你当他是朋友,因为他对你很好,陪你练剑、指点你的瓶颈、为你护法,但,同样的事情,另一个人也?做过,他为什么没有得到这样的喜欢?”
雩雳大大的眼眸半阖寂静:“没有另一个人,只有冶昙。”
冶昙轻轻地看了他一眼:“有过的。”
有过的,那个人叫子桑君晏。
只不过,因为因果线改变了,所有人都不记得了。
但冶昙记得。
祂以真玉王朝的太子身份,从这世间众生?那里得到善意回馈,那么,真正的太子子桑君晏,就该也?得到相同的。
他们得到的应该是一样的。
因为,祂是为了子桑君晏才做的一切。
因为祂在改变的因果线里做过的一切,都是原本的子桑君晏做过的。
同样的事情,祂得到了好意,但,那个原本的子桑君晏没有。
八百年前,被修真界围剿,兵解坠落地狱道的子桑君晏,众叛亲离,孑然一身。
没有记挂他维护他的好友,也?没有护卫他的同门,他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个,因为想要讨好另一个天道传人,背刺他的傻子。
八百年后的子桑君晏,依旧什么也?没有。
八百年后的冶昙,又凭什么得到喜欢?
祂越过雩雳往山下走去。
雩雳站在原地望着他:“小心……暄叶。”
冶昙的脚步顿了顿,回眸平和地看向他,声音又轻又缓:“我跟暄叶,或许是一样的。”
雩雳不懂:“……”
冶昙的眸光低靡澄静,轻轻地说:“你怕他,因为世人无法不?喜欢他,世人喜欢他,因为他得到了天道传承;我也?得到了传承,真玉太子的传承,如果有人喜欢我,也?是因为真玉太子。你喜欢的应该是那个真正的,为了天下苍生?,自愿死在幽冥苦海的真玉王朝的圣太子,你若是喜欢我,就应该像怕暄叶那样怕我。”
雩雳又黑又大的眼眸半敛,死寂不?动。
但那个人,又哪里该叫人怕呢?
像被污染诅咒了一样的红色,靡艳秾丽,本该是令人感到畏惧的。
红衣雪发,会让人想起幽冥永夜里走来的鬼,妖魔界蛊惑人心的魅,混沌生?死之境的非天。
但,那个人是清圣的。
好像所有的恶业、苦痛,流经触碰到那翡冷色的湖泊时,便被拂去了。
雩雳记得,千年前,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还没有踏上修仙之路,曾经听一个路过的佛修讲过一个故事。
那时候,青冥也在。
老迈的佛修说,修真界之外?还有三千界,其中一界,人们修行的方式很特别,每一个人长大后都需要?走出家门,去满世界寻找一处圣域,在死前找到圣域,就能飞升超脱。
老佛修说,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找的圣域长什么样子,每个人的圣域都不同,是独一无二只属于自己的,那是一片清澈温暖的湖水,躺进去的时候,所有一切都会都会被清洗干净,就像从未经历过人世一样干净如新。
“……就像,从未经历过人世一样,”面无表情的少年,轻轻地说,“干净如新。”
……
“天书,是因为,他杀了很多人吗?”
小熊猫坐在红伞上:【我不?知道,或许吧。】
作为天道传人,子桑君晏的气?蕴就算比不?上暄叶,也?至少应该超过很多人。
但,好像全世界除了冶昙和天书,没有人喜欢他。
冶昙微微一顿:“有的,鬼圣说过,子桑君晏很温柔,她见过他。九侍宸他们,都见过他。”
翡冷色的眼眸低靡垂敛,轻轻蹙眉。
只有祂,只有祂没有见过。
那个原本的子桑君晏。
冶昙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我改变了因果线,也?无法改变他的命运,同样的身份做同样的事,只有他……”
那个人,他好像生来就是为了被憎恨抛弃的。
当天道不?需要?他的时候,连去死的理由都不愿意给他。
【主人不?做天道传人后,八百年后,比八百年前好,冶昙,楚红月也?维护过赵夜,落月山庄的时候,大家虽然有点怕他,但他们是当主人是同门的,你改变了主人的命运!你还救了他!】
冶昙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和八百年前刚刚变成人时候一样,神情恹恹放空,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兴致。
【冶昙,你在想什么?】
“在想,”祂轻声平静地说,“子桑君晏没有的,我也?不?要?。”
冶昙不?需要?任何人的喜欢和善意。
祂不?是圣太子冶昙的传人,祂是真玉王朝太子子桑君晏的传人。
天道不?给子桑君晏的,祂也?不?想要。
这个世界不?喜欢子桑君晏,祂也?不?喜欢这个世界。
【但是,】小熊猫说,【主人喜欢这个世界。】
冶昙:“……”
【主人很喜欢这个世界。】
他,喜欢?
“子桑君晏,喜欢?”
一个没有从这个世界得到过爱的人,为什么会喜欢这个世界?
【是真的,主人是因为喜欢这个世界,才愿意跳下地狱道,主动兵解的。虽然,那时候这个世界没有人爱他,那时候,地狱道所有的人都希望主人死,但主人喜欢这个世界。】
小熊猫小孩子一样奶声奶气?地肯定,伸出爪子轻轻放在冶昙的头上。
【没关系,现在,有冶昙喜欢主人呀。如果主人不?喜欢这个世界,冶昙就不会认识我们了,如果没有冶昙,我就不会化形。因为主人喜欢这个世界,所以,天书只想做主人的天书。】
……
冶昙回来的时候,平台上已经空无一人。
二楼的庭台上,暄叶在。
漫天繁星,月色清皎。
“看,花开了。”
冶昙哪里也?没有看,在看着他。
暄叶靠坐在玉台廊柱上,斟着一盏灵酒,永远闭着眼睛,眉间的神情矜持雅致,沾了酒水的唇,清浅的微笑,那张清俊薄暖的脸上有一种孤冷的纯真无辜。
“花在哪里?”
“晚风吹拂护山大阵,天地灵气会轻微的波动,从地狱道映射出瑰丽的微光,闭着眼睛才会看到,你试试。”
冶昙坐在他对面,望着外?面黑暗的夜色。
暄叶闭着眼睛,晚风轻柔抚过他的脸,像是世间最天真皎洁的灵魂。
“你不?开心吗?冶昙。”
冶昙:“嗯,我不?开心。”
祂不?知道,子桑君晏为什么喜欢这个世界。
祂想不到。
暄叶的神情微顿,笑容缓缓漫溢,像月色却暖融,但比日光清澈,有一种天真轻慢的懒洋洋的温柔无忧,稍稍认真地问:“是因为赵夜吗?”
黑暗的世界,不?知不觉清亮。
好像是因为他,于是黑夜也?变得清澈起来,月光如水,夜色唯美。
冶昙眸光安静,轻轻看着他。
这张脸就在眼前,好像看一眼就得多喜欢一分,就像人看到月色一样。
“赵夜被九侍宸带走了。因为郁罗萧台主人的故居被人闯入,但,他们带走他,并不是因为怀疑他。”
暄叶脸上的笑容一直不散,只是或多或少的区别,笑容的幅度其实很浅,但如果他愿意,就会让人觉得像是月色漫溢而来的温柔薄暖。
暄叶的声音轻柔:“九侍宸相互怀疑,先假装抓住了怀疑的人,然后,布置好陷阱,悄然看着谁会落入里面。人类捕猎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为什么是赵夜,不?是别人?因为赵夜是雩雳的人。这次遴选的弟子,几乎所有人都出自雩雳的落月山庄,他们迫不?及待想先把雩雳隔绝出去。”
他闭着眼睛,那天真薄暖又懒洋洋的笑容,就好像他什么都知道。
“你不?开心,也?不?说话,是生我的气?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暄叶脸上的笑容也没有消失,只是变得清浅温柔了许多。
冶昙终于说话?:“为什么觉得,我要?生?你的气??”
暄叶的神情温和清澈:“因为,是我告诉湔雪,‘赵夜很可疑,把他抓起来吧,这样,真正进了神殿的人,就会放松警惕’。”
他好像并不在意是否会被人讨厌,又好像,在纵容怂恿冶昙讨厌他。
冶昙轻轻地说:“为什么你要?这么说?”
暄叶的神情很轻地顿了顿,神情水洗一样干净:“因为,湔雪并不?知道,其他九侍宸已经想好了要?这么做,他们想要抓走的人,是你。”
其他九侍宸并不?知道赵夜对于雩雳的意义。
但他们很清楚,冶昙对于雩雳的意义。
冶昙静静地望着暄叶。
暄叶的脸上有一点轻慢无忧的困惑:“你为什么不?生?我的气??”
他觉得,冶昙应该要生?气?的。
毕竟,冶昙喜欢那个人。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他不?笑了,闭着眼睛,眉心微微蹙了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