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山庄的地势渐高?,外门在最低处,内门在更山上,但内门巍峨的建筑后面,还有一层凌云之阶,不站在那里甚至看不见这处存在。
这里便是雩雳住的地方。
雩雳的神情隐在云雾里,百无聊赖,是一种没有任何希望无法撼动的沉寂。
他望着眼前的黑衣少年,对方的神情和初遇时候一样沉静淡漠,没有人在他面前还能这样沉得住气,除非这个人天生就没有感情,那便也没有喜怒忧怖。
雩雳打量着眼前这个叫赵夜的少年,这个人让他想起一个人,一个早就消失在世界上的,也本不该存在于世界上的人。
那时候,他还不是雩雳,他还叫云榭。
云榭的意思是,高?耸入云的楼台。
就像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一样。
但当时不是,也和现在一样,天下传言郁罗萧台主人收徒,无数人纷涌而至,闯过无数关卡,最终选出了十个人。
“我们十个人被郁罗萧台上一届的九侍宸代为教导,那个人一直没有存在感,因?为一直有一道?身影挡在他前?面。”
子桑君晏墨色的眼眸无动于衷,无名指却微动。
如果冶昙也在这里,就会发现,雩雳所说的记忆是他们在最后一次因果之线中的经历。
那个挡在子桑君晏面前的人,自然就是冶昙。
过去被改变了。
雩雳空洞睁大的眼眸冷凉,表面像雾气濛濛的冰,眉毛微挑,又黑又大的眼眸,苍白的唇抿成直线,有一种神经质的纯真和无辜:“挡在那个人面前的人,你知道是谁吗?是世界上最尊贵完美的人。但他却没能成为天道?传人,反而,被天道?传人杀死了。整个王朝都覆灭了,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
在最后一次的因?果线里,所?有人都以为,冶昙才是真玉王朝的太子。
在天道?传人没有定下来之前?,冶昙曾在郁罗萧台熠熠生辉,无人能及。
但的确,八百年后的现在,没有任何人提起过冶昙的名字。
雩雳抿成线的唇角,缓缓缓缓扬起一点弧度,像是纯质满足的笑。
他穿着天水青碧色的衣服,皮肤苍白,睫毛密黑,显得五官秾艳,像是一种有毒的蘑菇,颜色是深蓝深紫深绿的深黑色。
睫毛遮掩住水雾濛濛的寒凉的眼眸,轻轻叹息,他说:“真是……太好了。”
没有人记得冶昙的名字……太好了?
冶昙若是在这里,一定会恹恹蹙眉,问天书,自己当初做了什么,这么招雩雳恨。
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子桑君晏,只会无动于衷,没有感情,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倾听对象。
但这不妨碍雩雳,他本也没打算和任何人分享,没想让人听懂他的话。
全世界都不曾记得,只有他记得,就属于他一个人了。
但是,为什么呢?
那个人,被他挡在身后的人杀死了。
被一个肮脏低贱的傀儡,杀死。
郁罗萧台换了新的天道传人,那个人始终没能成为天道?传人,那么想得到,却至死都没有得到那个位置。
雩雳目光空洞,再次看向黑衣少年,毫无温度的慵懒,让他的声音都像梦呓一样:“嗯,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成为内门弟子中最优秀的人,很快就会被送往碧落山,郁罗萧台在挑选新的天道传人呢。”
如此重要?,震惊天下的消息,他就那么轻飘飘的梦游一样说出来了。
说完以后,雩雳顿了一下,想起他最初叫黑衣少年来的用意。
撑着头的手指轻轻点了点。
“你没杀人?嗯,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们?是担心规则惩罚吗?没关系的,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他像长辈敦敦教导子侄后辈一样,温和宽容地说:“那些人的存在本来就是用来被杀的,想杀就杀了吧,不会被惩戒的。你可以做任何事。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他微微挑眉,雾蒙蒙的冰寒空洞的眼眸望着黑衣少年:“你会成为新的天道传人,对吗?”
黑衣少年从始至终沉静无情,那双寒潭之镜一样墨色的眼眸,照影出一切:“嗯。”
雩雳的左手缓缓抬起,向外挥了一下。
黑衣少年走了出去。
雩雳的右手还撑着头,目光空洞,远处的浮云洁白如新。
那个人最喜欢白色了。
黝黑无光的眼眸,雾濛濛的眼眸水汽更多了,神经质地大睁着,像是冰面之上沁处雨露,晶莹的水珠从眼角漫溢滴落。
顺着苍白秾艳的面容流淌下来。
雩雳面无表情,声音很轻,只有他自己能听到:“他没有杀过一个人,没有做错过一件事,为什么那么对他?让他死得那么痛苦?连轮回也……没有了。”
那个人就只是喜欢白色,喜欢望着天边发呆,喜欢……天道?传人这个位置。
“嗯,我帮你抢过来。这次一定抢过来。你再等等。”
天道因?为天地化育傀儡之术灭真玉王朝满门,让真玉的太子死无葬身之地,那他就用天地化育之术玩弄所?有人的生死。
他勾了勾手指,空荡得犹如供奉亡灵的神庙一样的殿堂里,无数被禁锢操纵的天地灵气和诅咒死气交汇,描绘勾勒出一个飘渺虚无的身影。
那个人穿着一身红衣,头发像霜月银白,轻轻散落下来,靠着一棵树,翡冷色的眼眸微敛,望着远处天青色的天际,神情安静放空,像是在发呆一样。
九百年前?,还叫作云榭的少年,稚嫩的面容冷峻,目不斜视,抿着唇一遍一遍挥剑,雪白的剑影交织成一片虚镜,映出那个人的画面。
“都还没有变强,走到面前去,说一句话……就那样死掉了。”
他抿着唇,面无表情望着消散的诅咒死气,抬手捂住眼睛,肩膀微微颤抖。
所?以,天道也去死好了。
……
段凌会被雩雳叫去,冶昙一点也不意外。
“知道叫你来是做什么吗?”雩雳的声音气若游丝一样,好像下一秒就会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冶昙眼底恹恹,眼眸微微放空:“他不是进入内门了吗?我应该完成了长老的吩咐才是。您不满意吗?”
天书提醒:【你态度好一点,段凌可不敢这么对雩雳说话。】
雩雳本没有看?祂,听了这话,微微一顿,缓缓抬眼瞥了眼。
他当然清楚,赵夜入内门这件事里,段凌几乎什么都没有做,这个人居然还敢这么对他说话,心里是一点数都没有。
若是其他人被雩雳这么看?一眼,早就瑟瑟发抖浑身发寒,甚至跪地求饶。
段凌却微微蹙眉,像是被无理取闹了一样。
但雩雳就欣赏不正常的人呢。
“内门还有两个弟子,时宣和柳眠眠。柳眠眠不用管,我要?你跟着时宣,成为他最信任的人。做不到……”他顿了一下,“或者什么都不做,你知道前?几天来杀我的那个刺客吗?”
冶昙眨了一下眼睛,微微偏头望着他,无辜放空:“嗯?”
雩雳无声叹息,眨了眨眼,难得好脾气看?着他,像说一个秘密一样的语气:“第一天刺杀我时候,就被我杀得尸骨无存了。”
冶昙:他想让我称赞他厉害吗?
天书迟疑:【好像是的。但,好歹是个侍宸长老,不至于吧。人类在这种应对上司的场合,摸不着意思的时候,通常说‘嗯’‘哦’‘啊’就好。】
冶昙:“哦。”
他的样子就好像被这个消息镇住了一样。
“那为什么长老要?放出消息说,杀手潜藏在外门弟子中?”
雩雳一手撑着侧脸,淡淡梦呓一样的声音:“因?为,真的有杀手潜藏在外门弟子当中了啊。”
让人浑身起一阵寒意。
“对方当机立断元神逃逸夺舍了,运气好,可能还已经进了内门。”
冶昙看?着他:“所?以,你是要我保护时宣?”
雩雳轻缓颌首,眨了一下眼。
他连如此正常的时候,都显得说不出的神经质,却下达了这么正常的一个命令。
“我明白了,会做到的。”
“做不到也没关系。”
冶昙都准备走了,被对方的话一怔,看?向他。
雩雳撑着侧脸的手指轻轻点着脸,百无聊赖:“到时候,就说夺舍的杀手是你,让其他人杀了你。落月天城城主府,跟你一起万劫不复。”
冶昙没有说话,眼眸半敛静静。
段凌的眼神让雩雳顿了一下。
——这个神情,有些像那个人了。
他心情没由来的不好,但,这里是那个人才现身过的地方,即便只是一道?虚影,他不想杀人。
雩雳左手向外挥了一下,轻飘飘的:“滚吧。记得,要?把时宣看?作?是至高无上的主人,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眼底,你得是他最听话的一条狗,愿意随时为他去死。”
冶昙轻轻摇头,向外走去。
冶昙:“我觉得他自己就已经做得挺好了。”
祂之前?和裴英关在一起的时候,裴英自言自语说过,雩雳对暄叶抱有一种疯狂病态的情愫,所?以,他虽然和其他九侍宸一样肆意扩张权势,一旦在暄叶面前,他仍旧会做回?暄叶的狗。
所?以,尽管所?有人都怕雩雳,但只要活着不死,求到心软温良的暄叶面前,暄叶一句话,雩雳可以毫不犹豫吐出吞进嘴里的肉,甚至,自断臂膀。
当初的封不渝和十二峰主,就是因此,被雩雳毫不犹豫地放弃了。
暄叶的一个眼神,可以让雩雳违背一切原则。
如果说雩雳是一条疯狗,暄叶就是唯一能制止疯狗发狂的主人。
不仅如此,其他九侍宸也相似。
暄叶这个人在修炼上并没有太大的天赋,平生喜好风雅之事,成为接替子桑君晏的天道传人,却没有子桑君晏万分之一的资质和能力,他会被郁罗萧台架空,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因?为他没有任何能力掌管这个庞然大物,就和他本人一样,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就像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
但是,裴英说,暄叶有一种特别的魅力,任何人和他相处后,都不会讨厌他。
这也是九侍宸只是架空了暄叶,整个郁罗萧台却仍旧尊奉他为主的原因?。
天书解释说:【这是因为气蕴的原因?。世间的气蕴是有数的,但分布给不同人的量却不同。天道传人的气蕴天然就强过众生。主人最初的气蕴也多,但也无法和暄叶比。因?为主人在位时,修真界强气蕴的人还有很多,比如圣人,比如那些渡劫期的大能。而到了暄叶上位时候,那些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他们的气蕴汇总起来,全到了暄叶的身上。
【暄叶跟主人不同,他作?为天道?执法者,却没有因?天命之书杀死过任何一个人,他的气蕴不存在损耗。不仅如此,郁罗萧台这八百多年无限扩张,眼看就和四千年前的真玉王朝一样,就快一统修真界了。暄叶作为郁罗萧台的主人,气蕴只会更盛。
【这几乎占据天下九成的气蕴在身,别说是人,就算是草木生灵都会亲近喜欢他。就这气蕴而言,天道可真是太偏心了。甚至可以说,他不是天道?传人,他就是天道?之子,天道的亲儿子!】
冶昙轻轻地说:“这样看来,子桑君晏像是天道?为了暄叶上位,扫清所?有障碍的工具人。”
占据修真界半壁江山的真玉王朝彻底瓦解,渡劫期高?手死尽,连上一届九侍宸都死得差不多了。
暄叶上位以后,这些九侍宸几乎都是他任命的新人。
暄叶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天下最好的东西自然便奉于他面前。
冶昙轻轻蹙了眉:“可天道?,不是为了毁灭修真界吗?”
天道要?毁灭修真界,根本不需要?这么复杂的方式,只要让灵气枯竭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