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昙看着郁陶:“你跟他们不一样吗?为什么你没有被杀的理由?”
郁陶淡淡笑了一下:“修真界的修士有两种,一种是天生道体,出生在修真界,呼吸就能修行。另一种是后天入道的凡人,因为筑基得以被接引入修真界。我并非天生道体,我出生于凡尘乱世,家家都吃不饱饭,易子而食。生我的女人自己也是个小姑娘,周围所有人都盯着她的肚子,期盼孩子诞生,就像期待母猪诞下的小猪。分娩的时候她躲了起来,但,不是为了保护我,而是因为她饿了,她也想吃我。”
天书呆住了。
“我死后,在忘川河里漂了很久很久,才又去轮回,这回乱世终于结束了,但我出身的地方,因为兵祸结束,男丁稀少,人人都想要生男孩。生我的女人还是个小姑娘,她从小被侮辱打骂长大,姐妹不是被卖就是被扔了。一到夜里,村里的乱葬岗上都是鸟啄吃婴孩的哭声。她因为是长姐,要帮着家里干活,才勉强长到十一二岁,就被卖给了一个老鳏夫。因为不是处子之身,她连怀孕时候也在被打骂。我出生后,她太害怕了,怕养不活,也怕被打,怕我被鸟一下一下啄死,就掐死了我。活不下去的时候,哪里有什么礼义廉耻人伦道德。”
郁陶脸上不见悲怨,只有淡淡的温柔的怜悯,怜悯前世杀死她的妈妈。
“就这样,转生了十次,每一次都是早夭,魂魄不全的婴灵,我就变成了婴童花,长在九幽的腐尸黄沙里。像这样的婴童花,九幽有很多很多。许多被其他鬼物吞了,但也有侥幸长大的。我运气好,有一回有人路过九幽荒原,走得匆忙撒了一滴水给我,那水不是凡品,我的神魂便养好了,懵懵懂懂又转世投胎了。
“这一回世道太平,我还是个小官家的小姐。许是因为身上有许多腐尸的胎记,当了太久的鬼,我身边的人运道都很差,一次外放的路上,他们被强盗杀死了。我因为坐在下人的车里,在死人堆里侥幸活下来,发现自己可以见到大家的鬼魂。阴差阳错,开始修习鬼道。因为那滴水的缘故,我资质还不错,百年之内就筑基了,被人引入修真界。”
郁陶说完,又笑了笑,慢慢摩挲着药碗,像是想起了什么温柔的人,但不想说与旁人听,就静默了一会儿。
“不过。”郁陶抬眼看向子桑君晏,犹自带着淡淡笑意,“我既然做得鬼圣,在我手中殒灭的生灵,无论是人,修士,妖,还是鬼,都少不了。你找不到杀我的理由,或许只是因为我比他们更狡猾,藏得更好。”
子桑君晏静静地坐在那里,那张脸上什么感情也没有,无论他们谈论什么,他都好像并不在意。
郁陶也没有看他,只是轻轻吹了吹药碗:“你心中有惑?或许可以问问我。年纪大的人知道的东西总是比年轻人稍微多一些的,我可是活了三千多年的老家伙呢。”
但子桑君晏什么都没有说,什么反应都没有,神情高冷沉静,无喜无悲。
像一尊没有灵魂和感情的躯壳。
郁陶便轻叹一声,眼底一点淡淡怜惜。
她端起药碗,慢慢喝了下去。
婴童花在她怀里打了个哈欠。
郁陶站起来,对他们轻轻颌首:“这孩子的灵魂还缺失一部分,我去帮她补上,你们坐一会儿。”
院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哦,还有一只小熊猫。
子桑君晏静静地看着院中的葡萄架,夜空中还有洁白的云纱,许久,平静地声音:“我也没有。也没有我的罪。”
冶昙静静地看着他,眸光很轻,但那张寡欲淡漠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小院子里还有虫鸣声,天穹之上还有跟人间一样的月亮和繁星,让这里不像是九幽黄泉之下。
仿佛只是一个寻常安宁的夏夜。
清风,繁星,虫鸣,流水潺潺,还有安静倾听的人。
这样的情境让人会愿意多说两句话。
“天书判令的每一笔,我都查证过,他们都有被天道杀的理由,罚当其罪。她是第一个,天书上只有判令,查不出罪责的人。无罪却被判极刑。现在,还有我。”
子桑君晏声音低沉冷静,像露水滴落静水寒潭之上,清冽无情:“我回郁罗萧台,为见师尊,要一个理由。但是,郁罗萧台却没有这个人。我从未见过师尊。郁罗萧台的每个人都没有见过他。在我察觉之前,却没有一个人怀疑过自己的记忆。”
冶昙看着他沉静淡漠的侧脸,在讲述这样的事情时,那张脸上的神情仍旧平静。
冶昙没有出声,子桑君晏这样的人肯主动说话,本就是个意外,祂担心若是祂出声,反而会提醒了对方,打破这个意外。
但,就算祂不出声,子桑君晏也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望着远处的夜色浮云。
冶昙:“在碧落山上的时候,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