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又是一阵轻议。
两家对视一眼,皆无多余的话。
众人凝神间无不觉周遭气温陡降,寒风凛冽。
云萧安静地坐了下来。
人群无音。
申屠啸骑兽而立,当先上前一步,轻喝道:“乐正清音,出手吧。”
应是当下乐正家之主的乐正清音稳坐左侧前首,闻言眸光微闪,却未动。
众人皆一愣。
便见同样坐于前首的另一人,慢慢从位上起身。
“乐正无殇?”阿紫看着那慢慢立起的白衣公子,嘴巴不觉微张。
“乐正家公子?”
“乐正家这是何意?竟想由无殇公子来应战么?”
众人原是轻议,至后声音越加嘈杂,慢慢竟成一片喧声。
申屠啸年长乐正无殇三十有余,五十多年的功力摆在那里,十年前乐正清音与其相斗,打得两败俱伤,昏迷十数日方醒,赢的已是万分惊险……此一次,乐正家竟想由乐正无殇来应战?!
不说功力相差悬殊,便是乐正无殇这一副病弱不已的身子,当真一战,便是不死也当废了。
古木右侧,虎背上的老者面色极肃,看了一眼,只冷声道:“乐正清音,你当真?”
乐正清音始终没有说话。
立起的白衣公子微微抬手,声音不轻不重道:“无殇今日起已是乐正家之主,申屠前辈不必再问了。”
人群顿时一静,而后更是喧声如沸。
乐正家为何临至此时突然传下家主之位?!
难道不知公子之力尚弱,怎能敌得过申屠老家主?
申屠啸闻言看向直身静立的白衣公子,缄默一瞬,厉声道:“既是如此,老夫无话可说!”
乐正无殇不语,从家仆手中接过一架古琴,缓步上前,慢慢于空地之中早已备下的琴案之前安静落坐下来。
众人皆在观望,只见得那白衣公子手中琴套一落,通透如玉、流光隐隐的墨色琴身现于众人眼前,琴徽空立,七弦若无。
当真是乐正家代代相传、象征家主身份的传世名琴——“无弦”。
“老夫不会手下留情。”申屠啸慢慢退后一步,驭兽屈身,双目紧紧看着琴案前端坐之人,绝肃道。
“……请申屠前辈赐教。”乐正无殇低眉间静静道一句,抬头来,五指轻转,竟当先拨出一音!
一道白刃流光般向申屠啸驰去。
众人无一不震。
既震于乐正无殇端坐无惧无畏之色;亦震于他转指而出,那一道随音而出的流刃,气势之强。
人群忽然静了下来,众多江湖人士若有所思地看着,全部无话。
兽之警觉高于常人数十倍,申屠啸还未下令,他身下白虎便已带着他极轻意地轻跃避开。
众人只闻一声虎啸震耳,眨眼间两只白虎已快如闪电般朝乐正无殇扑了过去。
心头无不一紧。
却见乐正无殇默然一瞬,下时两手齐动,左手绰揉进退不断,五指前后间竟快得叫人看不清指式,右手抹挑勾剔间长袖如飞,惊起纷落不歇的轻雪,一片白茫间只见得道道白光流刃如箭矢一般极准无比地射向那两只扑来之虎。
势凌而刃密,所到之处飞雪如滞、断皮破肉,兽血飞溅。
飞雪空凌,蓦然如窒。
众人震看那端坐不语的病弱公子,见得他十指微动间招招凌厉,不觉间一股决绝杀伐之意竟已倾身涌出,其势慑人。
申屠啸一声厉喝,两头巨虎飞跃而起,朝着乐正无殇凌空扑下。
“铿——”“铿——”连着两道散音强刃连指滑出,琴音浑厚如钟,在乐正无殇内力催动之下又尖锐似破,如巨刃驰来,逼得那两只白虎空中一滞,不得不落地为守。
众人惊见,那于音刀刃网中被逼退出的白虎,虎身俱是轻颤,两耳中均慢慢流出了血来,可见双耳已废。
如此攻守数十个回合,申屠啸竟似未能伤得乐正无殇一分。
风雪如旧。
那边申屠家之人面色慢慢凝起。
而乐正家,却已是个个手心汗湿。
众人这才注意到,乐正无殇面色之白,早已非常人能有。
又闻一声震人虎啸,乐正无殇立时抬头,风雪瞬间漫眼,急风中只见申屠啸于幼虎背上飞身而起,直直一掌逼来,同时两头巨虎再度跃起,一左一右护于申屠啸两侧飞扑过来。
那凝力一掌夹猛虎扑跃之威,势不可挡。
乐正家之人个个面色一白。
申屠啸一掌尚未至,众人已见乐正无殇周遭雪花受势急转,长袖于其掌风下鼓荡翻飞,乐正无殇面色更是急转而下,嘴角正慢慢淌出血来。
到底功力悬殊,长时下来乐正无殇怎能敌得过?
更不提乐正公子本就是那样一副身子……
众人微叹一声,心下都已了然。
二楼上执扇的白衣男子一眼见得乐正无殇右手指式,却忽然道:“璎璃,捂上耳。”
红衣女子一愣,立时照做。
却是下一时,只听“锵——”的一声。
如浪冲入脑海,又若一声重锤,又似剑刃在耳侧猛然相击。
古木前的众人都未能反应过来,只觉耳膜鼓荡刺痛,五脏俱震,脑中一瞬空白。
琴案前的白衣公子身子一抖,当先喷出来一口血。
“无殇!”
乐正清音急喝一声,手捂双耳,从座位之上凌然立起。
乐正家音杀之技分三阶:音锁、音噬,及音魂。
损其内力为音锁;流刃以伤为音噬,都是乐正家对敌常用之招。
而如此下这般以一音震损其五脏六腑,是乐正家慎之又慎都不常使用的招术:音魂。
音魂者,以音夺命,闻者皆伤,无分敌我,是致之死地同归于尽的杀招。
两只白虎飞扑跃来,正面离近,被音魂一音贯耳,半空中嘶吼一声,同时摔落于地。
申屠啸举掌空中闻得,胸下一阵剧烈动荡,竟仍未退,五脏伤损之下散去一半的掌力,还是重重击在了乐正无殇肩头。
乐正无殇右手一抖,又一口血喷于琴上,染透三弦。
“殇儿!”乐正无殇之母被扶于一侧,早已掩面而泣。
申屠啸脚步不稳地落于乐正无殇七步之外,手捂胸口,面色青白,强忍一瞬之后,亦吐了一口血出来。
“老爷!”那边申屠家之人亦是大忧。
众江湖中人相扶后退数步而观,眼见申屠啸与乐正无殇都似已受了重伤。
不觉心有戚戚地直直望着两家。
时间微凝,风雪中不知过了多久。
众人忽见乐正无殇伏案的手动了动,而后微颤着将右手抬起,竟慢慢重置于琴面之上,渐渐凝指。
七步之距,无兽为掩,此时若再向申屠啸击出音刃,后者便是不死也必再受重怆。
“老爷!”
申屠家之人登时大急。
乐正无殇依弦转指,作欲拂之式。
临出手之际,却又低声开口,对七步之外的人缓缓道:“申屠前辈,还请……认输。”
申屠啸手捂胸口,音魂之击尚未缓下,脑中回音不断,站立不稳。闻言却是仰面大笑道:“黄口小儿!竟想让老夫俯首认输……妄想!”他踉跄两步后,掌心亦慢慢凝力,竟宁与其玉石俱焚。
乐正无殇指间微颤,唇角之血仍在流下,渐染白衣。
众人心下唏嘘,不由感叹两家何至斗到如此地步?
正微愣,便听申屠啸一声厉喝,一掌已朝乐正无殇迎面击去。
白衣的公子端坐未动,低眉间目中微光隐隐,手腕轻颤间,终是指下一动,一道雪白流刃飞驰而出。
两家之人心头俱震。
掌力尚未至,流刃已至申屠啸面前。
眼看申屠啸毫不避让便要正面受下此一击,众人心头皆一重。
却忽的,风雪凌然间听得一声青涩稚嫩的虎啸响起,那只尚未成年的幼虎竟突然于后飞扑上来,挡在了申屠啸身前。
小虎尚幼,兽息不强,不足以为战。
那道决绝无回的白刃于空中驰去,冽冽间竟正对上小虎之颈,两相一击,必定血溅五步。
众人一惊一震,眼看那小虎便要护主而亡,死于音刃之下,不免心有触动,一阵动容。
风驰电掣间却又见另一个更为瘦小之人驱兽一跃,竟瞬间扑来,不顾那转瞬将至的刃光强行将小虎抱住,以自己之背护住那白虎幼兽。
众人愣一瞬,全部呆震住,无一人反应过来。
但见原本端坐垂目的白衣公子一眼见得此一幕,面上顷刻白尽,竟是目眦欲裂。
“流阐!”申屠家之主申屠啸猛然惊喝一声。
“嗷——”
兽息齐响,鲜血飞溅。
众人蒙在原地。
那一瞬间发生的事太过震悚,众人皆不能反应。
无人知众兽何时动作,只知在那音刃击上瘦小之人之背时,申屠家七豹群狼,全部不顾自己背上之主飞身扑来,一齐将那小小之人扑开,以身相护。
音刃击在兽群身上,带起一串飞血。
那小小之人被众兽之力扑得跌落于地,在雪地里滚了两圈方止下。
枯瘦伶仃的身子未及站起,两滴兽血便溅在了枯黄的小脸上。
是先前为她所骑的“野狗”带她扑跃来时难避刃尾,被音刃划开了颈上血肉。
那“野狗”半空中哀嚎一声,重重摔落于地,正在她脚裸处不远,挣扎着抽搐了两下,便再不动了。
申屠啸震于原地。
乐正无殇亦震于原地。
众人愣愣看着那骨瘦如柴的枯瘦丫头,在雪地里呆坐一刻,才像是后知后觉一般,爬过去半拖半抱起那已死“野狗”的头,伸出枯黄的小手,试图去拢起“野狗”颈上的血肉。
大雪猎猎飘洒,北风呼啸。
申屠家子弟有不少仍狼狈地摔在地上,犹震惊在方才自己之兽兀自冲去救地上之人一幕中,久不能回神。
风雪凌然。
寂静中不知是谁忽然道了一句:此申屠与乐正家家主决斗,申屠家却另有人上了前来,应是申屠家输了?
众人微愣,静默一瞬,心上不由默同。
申屠啸身一震,这才回得神来。
一张老脸凝肃久时,方看着乐正无殇,一字一句道:“……如此,我申屠啸认输。”
乐正家之人无不松一口气。
众江湖中人本还在思刚才群兽何以奋不顾身齐齐去护这瘦丫头……下时闻申屠啸之言,马上又议论纷纷起来。
道今日既是乐正家赢了,不知要怎么对付申屠家……
而一旁的雪地中,像是独辟了一个天地出来,那枯黄瘦小的丫头独自沉浸其中,仍旧呆抱着怀中“野狗”,一遍又一遍伸手去拢它颈上血口。
申屠啸凛冽地直立于兽血旁、大雪之中,直视乐正家之人,冷声开口:“……今日既是我申屠啸认输,你乐正家欲要如何,便直说吧!”
乐正家之人冷哼一声,相互对视一眼,而后看向乐正清音,后者却只是肃面不语地看着不远处的白衣公子。
乐正家之人微愣一瞬,又敛下了神情,而后转目望向风雪中静坐的乐正无殇,竟全部缄口未言。
申屠啸冷笑一声,看向乐正无殇道:“乐正家的意思,是要我申屠家怎样?”
朔风凛冽,呼啸在耳。
乐正无殇有些静静愣愣地望着不远处呆坐雪中的那人,此刻闻得他的话,方慢慢转过头来。
于幽幽飘洒的雪中不知沉静多久,他轻声而一字一句道:“我乐正家无他求,只要申屠前辈,将她……”他凝指轻颤着指过去,是那一个仍坐于雪中,紧紧抱着地上“野狗”不放的枯瘦丫头,“……嫁于无殇。”
一言毕,鸦雀无声。
申屠啸震道:“……你说什么?”
乐正无殇此次直视申屠啸彻冷的目光,静静回道:“乐正家所提出的要求,是要申屠家……将申屠流阐,嫁于无殇。”
申屠啸立在原地。
申屠家之人全部蒙蒙然立在原地。
众江湖中人静过之后,立时掀起轩然之波。
乐正公子提出的,竟是要娶这一个?
看起来似还未及十岁的?
申屠家之女?
众人有些呆愣地看向那骨瘦如柴、又枯黄黝黑的瘦小丫头……再看那虽是病弱,却依旧惊才风逸、翻翻一世的白衣公子……实在有些难以置信,和无法理解。
“乐正——”寂静中却闻一声暴喝,众人还未回神,便听申屠啸勃然大怒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今日便是叫我申屠家即刻滚出梁州城老夫也绝无二话……但若妄想让老夫将独女送入你乐正家,任意欺凌……以此来羞辱我申屠家……老夫就是死也不会答应!”
众人一震,不由愣了愣……而后全部看向了那微伏于琴案之上、白衣轻瑟的年轻公子。
“输赢既定……所承必应。”乐正无殇面上苍白如雪,十指微见颤瑟,他直直望着申屠啸,只轻声道:“我乐正家与申屠家于天下人面前立誓、请归云谷端木先生之徒为证……时至今日,申屠前辈是想以死来掩饰申屠家不能信守承诺的事实么?”
申屠啸死死看着面前之人。
众人皆静,怔望雪中凌然对视的两人。
大雪纷然,冽冽幽寂。
申屠啸缓缓回头,看了周遭众人一眼,再望古木之下、始终静坐未语的云萧二人……脸色青白难抑,有些站立不稳。
众江湖中人都似有意无意地看了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申屠啸看一眼雪地上那瘦黄丫头……魁梧不拔的身影竟似瞬间苍老许多,退后三步,五指慢慢握紧成拳:“好……好……我申屠啸信守承诺……不日……便把老夫独女……嫁到你乐正府上!”
琴案前的白衣之人眸光微颤,全身一震。
久久,声音微微滞哑道:“无殇,谢过申屠前辈……谢过……岳父。”
一言毕,人群微愣。
有些不敢相信这两家十年一计的殊死决斗,竟是以这样一桩婚事作结?!
正思。
乐正家到底所图为何……
便见雪花漫天轻飞,白衣的人身子如弦断一般,仰面往后,直直倒了下去。
“无殇!”
“殇儿!”
雪地之中,众人看见乐正无殇极缓慢地闭上了眼。雪花轻覆其面,竟分不出雪色、面色……身上之前被琴案挡住部分的白衣,悄然间漫开朵朵红莲,衣前全部被血染彻,有血在滴。
乐正家之人全部涌了上来。
飞雪如狂。
而那枯瘦如柴的丫头,不知何时已从雪中爬起,半拖半抱着怀中“野狗”,只默不作声的,一步一步,背对众人,也背对他,安静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哭,没有为什么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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