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掌抬起在半空,五指张开,虚虚拂过那百米墙上描绘的大唐盛世,眼底浮起惋惜与留恋,那是在平时的她身上很难找到的忧郁气质。
她转身不大讲究地背靠浮雕坐在水道旁的石阶上,冬天-衣裳厚重也不嫌凉,宋尧山随她一同坐下,四周安静萧索,猛然间倒有了些许岁月静好的错觉。
“看来学姐很喜欢这里。”宋尧山道,“我倒是误打误撞选对了地方。”
谷陆璃闻言笑了一声,抬手一比他身侧向左的方向:“我高中读的是私立学校,高二那年夏令营,学校组织文科班去那边那个陕西师大附中做交流。我至今都记得最后一天有位教历史的老教授给我们做的演讲里说——在如今这种和平年代,文化扩张才是场没有硝烟的软战争。各国都在这场战役中努力将自己的文化渗透进别国的土壤,意图砍断对方精神文明的根,完成思想殖民的目的,赢得对未来世界的彻底统治。唯有我们原地不动,不争不抢、不攻不守,还丢盔弃甲一路后退。对外文化宣传做得不伦不类,对内传承上还严控紧缩,将精华都当成了糟粕,批判得毫无根据,拆得七零八落,扔得随心所欲。兴许我们这一生,就能亲眼见到数千年文化传承的断代了。”(注1)
宋尧山一怔,没想到话题会突转得如此严肃,默了片刻这才又问:“所以,学姐后来便选了对外汉语?”
谷陆璃朝他点了点头,唇角抿得有些紧,表情肃穆又无奈地朝他自嘲地笑了一笑:“我那时的想法很简单也很天真,想着就算内部涉及政治方面的文化-管-制我无法插手,最起码向外的推广上能做就做上一点。就像大唐的影子能在日本留下来一样,只要能有吉光片羽留下,不管在哪里都是好的。至少,不要断了。”
她这些年似乎将责任背得惯了,背了自己的,背了母亲的,如今又要来背文化传承的。
她生来便不是个只会袖手旁观的性子,总是想自己去亲手做上一些事情,就算是杯水车薪螳臂当车,她也愿意站在时代的洪流中,伸手去阻一阻它的流动。
她说这些时眼里的光明明灭灭,隐隐透出的无力感让宋尧山心里一阵阵得疼。
他想起那年迎新晚会上她代表系里上台给新生做的动员报告,嘴角弧度翘得很高很骄傲,眼里亦有傲然的微光,她铿锵有力热血激昂地告诉师弟师妹们:“我们身上的责任很大,我们的专业是在教我们如何为我们的民族打一场看不见尽头的战役,未来艰难,与君共勉。”
那是他对她一见倾心的缘由。
只不过他并不是学语言的料,所以他当了逃兵,转系了。
“我不懂这些,我是俗人。”宋尧山故意自我贬损了一贬损,歪着脑袋看着她,“下次请
学姐当导游,我一定好好在西安感受一把文化的熏陶。”
“你还想有下次啊?”谷陆璃闻言止不住就想嫌弃他,斜觑他重复道:“想让我给你当导游游完十三朝古都啊?”
宋尧山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除了大雁塔,西安还有至少二十座佛塔,要游完——”谷陆璃“呵呵”一笑,惆怅完文化传承,怼人模式自动开启,“——那你得攒够救活我十八辈儿祖宗的功德。”
宋尧山:“......”
得,就知道这梗还没完,早晚得被学姐噎回来。
宋尧山咬牙道:“我努力。”
*****
他们吹了风沙吃了高原土,聊完天又原路折返上了高铁回荀城。
晚餐的供应还是熊猫饭团豪华套餐,谷陆璃布拉完了半份配菜,将饭团丢给宋尧山倒头就又去睡。
宋尧山见她额头留海蹭得有些乱,想碰碰她又不大敢,等下了高铁,华灯初上,荀城又飘起了雪,整座城市美得犹如幻境。
“这个时候还下雪,”谷陆璃随着人流出了站台,搓了搓两手抬头望天,“春天还会不会来了啊。”
“该来的时候总会来。”宋尧山晨起在火车站外的地下车库停了车,随口应了她一句便问道,“学姐你家住哪儿啊?我送你回去。哦对,你要不要给阿姨带宵夜?前面有家不错的店,早中晚卖的东西各不同,你什么时候有空啊?过两天请你吃。”
他似乎如今做这些事说这些话都异常自然,带着明显而刻意的讨好,执着地想步步为营撬开谷陆璃身上那层紧闭的蚌壳,达成他的心愿。
谷陆璃闻声站在路灯下没动也没应,只抬眼静静看着他,眼神陡转复杂,昏黄的光线暖暖将她环在其中,细碎的雪花在灯光下旋转跳跃,纷纷扬扬落了她一肩头,连人带景,静谧唯美。
宋尧山一时便被她晃了心神晃了眼,却不料在如此景致中,谷陆璃声线清浅而坚定地对他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以后——我们也别再联系了。”
“......”宋尧山只觉自己是听错了,还笑着又反问她道:“什么?”
谷陆璃默了半晌看着他:“别再联系了。”
宋尧山脸上笑容渐渐冷却,被他缓缓敛在了平静的外表下,他沉声问道:“原因呢?”
谷陆璃与他之间只隔开了五步远,一人站在光下,一人站在光外,就好似身处两个互相融不进去的世界之中。
她今天走这一遭,已清清楚楚觉察出自己对宋尧山似乎不同,至少与对迟肃然不同。
她这些年偏激武断,与异性总是不愿有太多接触,身边也没男性友人,若她能跟宋尧山好好做朋友,她兴许是会乐意的。
宋尧山聪明机敏,她对他有着几分欣赏,只是他们关系的起源却是那样一个不太正派的缘由,而这段关系之所以能够继续维持,也是因为那样一个难以启齿的缘由,而这个缘由也为这段短暂的情谊蒙上了层摆脱不掉的不纯粹。
他们都是别有用心之人,便连朋友也不配做了,便连“朋友”“友谊”这两个词也配不上了。
更何况,宋尧山要的也不是一个朋友,她也圆不了他那唯一的念想。
“你帮了我很多,我也不想瞒着你。你既然学过心理学,也就该知道焦虑型神经症。我妈就有这个病,中期,要服药,时常犯,一犯就心悸。她是我的大麻烦。”谷陆璃真诚地剖开了自己给宋尧山看,“我有时觉得她是我的负累,有时又想我是她的负累时,恐怕她也是把我拖在身后就这么一步一拽艰难过来的,便又觉得没什么了。你一心想找我形婚,可是你瞧,我其实不是好选择。你人很好,聪明有趣,就算你不愿结婚,也该有更好的选择。不嫁何撩,是我做错了,我跟你道歉。先前是我冲动,如今又是我反悔,都是我不对。”
“我不觉着这是——”宋尧山闻言只惊诧了一瞬就要反驳,谷陆璃却短促笑了一声打断他。
“我欠你的,只今天这一遭,还不完。”谷陆璃定定地瞧着他,平静而果绝,“以后你若有事要我帮忙,便打给我,救命之恩我总是要报的。只是若有其他旁的事情,就不要联系了。”
她话说完转身便走,去车道旁抬手拦了辆计程车。
宋尧山怔怔立在舞得越发猛烈的风雪中望着她离开,只觉周遭陡然冷得刺骨得疼,那盏路灯毫无征兆地“刺啦”闪了一下,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1:文人嘛,操心人设不崩。
是不是神转折呢?(*/ω\*)顶锅盖,别打!下面还有高能嘛,那个峰回路转又一村啊~坐等学姐打脸~~
这章就是想说宋尧山同学,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