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思蓁想?,冬郎应是尉迟赏光前世的小名。
“当年的老皇帝已年过七十,却还想?遴选秀女入宫,我也在名册之上。”尤三娘说?到?此事,却没有多大的怨恨,像是早已放下一?般。
“那时边关告急,冬郎赶不回来娶我,我为了家人?不被降罪,只好抱着不会被选上的侥幸,一?个?人?去?了长安城。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乡。”
不用她往下说?,元思蓁也猜到?定是造化弄人?,她真成了老皇帝的妃子,而前世的尉迟善光再赶回来时,早已晚了。
尤三娘抬眸看了她一?眼,有些狡黠地道:“不过我倒没有怪任何人?,我在后宫之中一?开始过得艰难,可后来用了些手段,得了老皇帝的宠,从一?个?小答应,成了贵妃,还过继了位皇子养在膝下。虽是日日如履薄冰,但也享了人?上富贵,族中众人?,也都鸡犬升天?。”
“只是我始终念念不忘冬郎,他?也如此,甚至还有了私奔的念头。”尤三娘轻笑了一?声?,“但那时因着老皇帝昏庸,几路诸侯都有了反心,他?父亲靖边侯更是第一?个?举旗造反的人?,私奔之事只能暂且放下,冬郎那时候还起了直捣黄龙将我抢出宫中的想?法。”
这?段故事元思蓁在史书中曾读到?过,八王之乱虽然声?势浩大,但互相之间猜忌斗争,最后不仅没拉皇帝下马,还被一?举歼灭。
“后来冬郎战败,他?父亲自戮于淮水岸边,而他?为了最后再见我一?面?,成了阶下囚,一?路忍辱负重被押到?了长安。”说?道此处,尤三娘才?终是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古往今来,造反不成哪有什么?好下场,她虽只说?了“忍辱负重”四个?字,元思蓁也能猜到?定是受了不少折辱。
尤三娘又伸手拨了拨红烛上的火焰,继续道:“当时我已是皇贵妃,不少人?盯着眼红,对头不知从何处挖出了我与?他?的旧情,老皇帝知道后勃然大怒,非要?我亲自赐死冬郎,才?愿信我清白?。”
听到?此处,元思蓁心头一?震,她看向云淡风轻的尤三娘,虽知此事极其残忍,但也不自觉就相信尤三娘是会做这?决断之人?。
“我确实应了。”尤三娘朝她眨了眨眼,“不仅应了,我还赐了他?凌迟,行刑之时老皇帝要?我在边上看着,我心中痛极,面?上却不敢有一?点不忍,更别说?为他?留一?滴眼泪,直到?看到?他?只剩下血肉模糊的骨头架子,我也将自己的舌头咬出了血,但也只能默默吞下。”
她的语气并不沉重,就像是诉说?着与?自己毫不关系的故事,元思蓁听着却觉千斤压顶,就要?喘不上气。
“从那时起,我就明白?过来,身不由己究竟有多么?可悲。”尤三娘又给两?人?的酒杯满上,“不想?入宫,却不得不入宫。想?安稳度日,却被迫要?勾心斗角才?能活下去?。不仅不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还要?顾念着家族和自己的性命,让他?死得如此凄惨。”
元思蓁将第二杯酒也一?饮而尽,语气低沉地说?:“所以,你才?想?要?做皇帝,这?样便再也不会身不由己了。”
“没错,九五至尊,位极人?皇,待我大权在握一?日,哪里还要?拘泥于这?后宫和家族,哪里还会保不住所爱之人?。”尤三娘点了点头,“而天?助我也,那老皇帝本就昏庸无能,他?死前那几年,早就懒得打理朝政,便一?股脑都丢给了我。”
想?到?此处,尤三娘又颇为得意地勾起了嘴角,眼中流露的凌厉之色,与?她温柔似水的气质截然不同,却又不觉突兀,“只是他?没想?到?,我用这?几年,稳固了自己的势力,收拾了那些老迂腐,时机差不多,再亲手送了老皇帝上路,让过继的儿子登上皇位,而自己成为了垂帘听政的太后。”
“只可惜终归不是亲子,这?小皇帝不听命于我,我便再废了他?。”她讲起这?些宏图霸业,不带着丝毫感情,倒真是有着天?子气魄,“我虽未称帝,但却坐上皇位,朝野上下都以圣人?尊称,全然已是皇帝模样。”
尤三娘也喝下了杯中的酒,看着元思蓁道:“你定是觉得,我已权势滔天?,再没有不快活之事。”
而元思蓁却摇了摇头,“即便是皇帝,也有身不由己之事,或许,还会比寻常人?更多。”她这?话倒不是凭空而说?,而是这?些日子在李淮身边所感受到?的,皇帝并不能随心所欲,他?要?想?着社稷安危,想?着黎民百姓,想?着权势制衡,喜怒不形于色,好恶掩藏于心,偶尔只有那么?点空隙,能自私地偷偷闲。
“是了,你是个?能有体会的!”尤三娘的语气,像是这?才?想?起来元思蓁已是皇后,“我刚坐上皇位之时,将碍眼的人?铲除得一?干二净,老皇帝的儿子都让我杀了几个?,可日子久了,我也越来越不快活,这?劳什子皇帝,并不能随心所欲,我要?忌惮边关的戎狄,要?想?着律法赋税,还总被臣子规劝,时时考虑所作所为是否有利于社稷,可真真成了这?龙椅的奴隶。”
元思蓁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若是让那些汲汲于皇位而不得的人?听到?这?番论调,怕是要?气死过去?。
“再到?后来我郁郁寡欢,每每都想?若是当年没有入宫,该是怎样一?番场景。甚至早早给自己修起了陵墓,想?着下了地府,能有快活日子。”尤三娘不以为然地说?:“老皇帝剩下的几个?儿子都极是恨我,后来的延英帝欲意宫变,其实我早就察觉,却也没有了兴致去?压制他?,甚至......”
不等她说?完,元思蓁便打断道:“甚至给他?递了刀子,利用他?对你的恨意,刻意引导他?将聚煞的阵法布置在皇陵中,其实,是为了你自己修成不化骨,再肆意活上一?回。”
尤三娘听完,默然点了点头,嘴角还挂着一?丝浅笑。
元思蓁早在皇陵之时便觉得那阵法不像是压制墓主,倒像是为了要?引起尸变。若是尤三娘刻意而为,倒也说?得通了。
但她仍旧震惊于尤三娘的大胆,为了重活一?世,竟愿意去?尝试这?样的法子,将死后的自己炼制成千年不化的僵尸。
“所以你心中的执念,并非是为了尉迟善光,而是为了随心所欲,不再身不由己?”元思蓁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道。
尤三娘托腮撑在桌上,若有所思地说?:“可以这?么?说?,我死前的那段时日,无时无刻都痛苦万分,等到?宫变之时,反倒长舒了一?口气。饮下毒酒后,心中是从没有过的畅快。我想?我应是解脱了,下一?辈子,就能凭着心愿,去?找冬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开饭馆?”元思蓁想?起生?意红火的淮南记,试探着问道。
“开饭馆怎么?了?”尤三娘耐心解释起来,一?点儿没有气恼元思蓁的质疑,“做自己喜欢的菜,每日也能吃吃喝喝,还能数着越来越来多的银钱,这?还不快活?而你身为皇后,虽说?能享世间荣华,可哪一?样金银又真正是你自己的?”
元思蓁摸了摸鼻子,她也时常有这?样的感慨,现下穿金戴银反倒没有以前数着小荷包里的银钱高兴。
“若是以后我不想?开饭馆了,便寻些别的趣味,反正已是不死之人?,多得是时日蹉跎,总归是自由自在的。”尤三娘点了点她的酒杯,用眼神在询问她可要?满上。
“不了。”元思蓁又沉下了声?,眼神冷肃地看着她道:“听你这?意思,料定我收不了你?”
尤三娘嘴角的笑意更深,举止之间泰然自若,丝毫不将元思蓁的威胁放在眼中,“你心中担忧的,一?是我还有狼子野心,这?我已全然说?与?你听,相信以你之聪慧,定然能猜出我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而二,不过是担忧僵尸阴邪之气,危及尉迟府上之人?,尤其是尉迟善光。”尤三娘扭头看向窗外的方向,那一?处正是推杯换盏,喜气洋洋,“我已修成不化之骨,并非寻常僵尸,阴邪之气能藏于躯体之中,待到?要?化入尘土,才?会四溢而出。再者,我活着的时候确是真龙天?子,有真龙紫气萦绕,压制阴邪。可以说?,不到?死时,我与?你,与?尉迟善光,与?活人?没有任何不同。”
元思蓁倒不是不信这?话,她确实从没有在淮南记,或是在尤三娘身上感受到?阴邪之气,而在皇陵之时,她传国玉玺所带的龙气也将皇陵中的僵尸都驱赶了开来。
但她心中还是有些打鼓,毕竟要?放任一?个?这?个?厉害的僵尸留在世间,何况还是她父母兄长的府中。
“皇陵里你的心腹臣子,可还会来寻你?”元思蓁又问。
尤三娘轻笑一?声?,“不早就被你烧得差不多了吗?”
“可还有些早就进了长江底水路。”元思蓁想?起在江底三清道观见到?的密密麻麻的黑影,仍是有些后怕。
“他?们嘛......”尤三娘稍稍想?了会儿,“潮水退下,始终会从江底而出,与?其让他?们流窜,倒不如引来长安,让你全收为功德,也算我为山河社稷图出一?份力,弥补炼成这?群僵尸的过错。”
元思蓁当即一?愣,不是因为尤三娘要?引僵尸一?事,而是因为她知道山河社稷图一?事。
尤三娘瞧出了她的惊愕,解释道:“这?有何惊讶的?我既然做过皇帝,这?般关乎天?下安危的事情,总归是有路子知道的,否则,凭我一?个?从不钻研的道法的深宫妇人?,哪里会知道将自己炼成不化骨的法子呢?”
她这?话中之意,是自己也得过道门指点。元思蓁仔细一?想?,前朝本就兴道,常有入世道人?被尊为国师,况且也不止她师门这?一?脉为着山河社稷图奔波,尤三娘做皇帝之时能知道一?二,也是情理之中。
“你可还有不解之事?”尤三娘又看了一?眼窗外宴席的方向,见元思蓁仍旧一?脸严肃,便轻声?问道:“再不多问些,新郎官可就要?进来了。”
“我还......”元思蓁心中极是纠结,可她也听到?了尉迟善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尤三娘起身将桌上的酒杯收好,挑眉看着她道:“你若是坏了我的新婚好事,我可是会记恨上的!更别说?不到?我执念消散那一?日,你还没有本事将我诛灭,真要?打起来,尉迟善光可不会帮你,他?现在可不知你是她妹妹。”
“......”元思蓁语塞,咽了咽口水才?问:“你怎么?连这?事也知道?”
“闻出来的,你与?尉迟府上众人?的生?气极其相似,又听他?说?过用掌心血引你回来之事,便能猜到?。”尤三娘不以为意地说?,已是伸手要?将元思蓁赶出去?,“你从边上的窗户走,正门会碰见。”
尤三娘不给她多说?一?句的机会,就推着人?往窗户边赶。元思蓁还未从知晓她前世之事的震撼中抽离,又得知她竟然知道山河社稷图和自己身世一?事,不由心中乱成一?团,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待她终于反应过来之时,一?只脚已经跨出了窗户,而门口也传来尉迟善光的开门声?。无奈之下,元思蓁只好先钻了出去?,再跃回了房顶之上。
她今日明明是要?等尤三娘执念消散再收她入灯,可现下却是全然做不了此事。而且,若是尤三娘方才?所说?是真,那她岂不是这?辈子都收不了她了?
元思蓁头一?回有些手足无措,但也不愿现在就离去?,万一?尤三娘说?是这?么?说?,但其实执念还是与?尉迟善光结为连理呢?
今夜她还是要?守一?守,以防万一?!
于是她便趴在房顶上,专心听起里头的动静,丝毫不觉听人?新婚墙角是件不应该的事。
屋里的尤三娘又坐回了红帐中,摇曳的红烛将她的脸庞映得娇艳无双。尉迟善光喝了几圈的喜酒,已是有些醉意上头,看着尤三娘的娇羞模样,也藏不住自己嘴角的笑容。
他?走到?尤三娘身边,轻抚着她的脸,若有所思地轻叹道:“这?般场景,仿佛前世就曾盼望过一?般。”
尤三娘闻言心中一?恸,她以为自己早就将前世的痛楚抛在脑后,可此时才?发现,仍旧是深埋在心中的尖刺。
她也抚上尉迟善光的脸庞,心中更是决意这?一?世要?好好任性而活,不再留遗憾。
看着失而复得的心上人?,尤三娘终是唤了一?声?许久不曾唤过的......
“冬郎——”
元思蓁默默又从屋顶爬了起来,轻叹了一?口气,只觉自己这?般极是不合时宜不解风情,便颇为无奈地落了地,离开了尚书府。
罢了,以后再收了她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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