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森严寂静,朱见澌枕在薰香里阖目养神,左手的药碗已空,碗底剩着点褐渣。他在榻上听了会儿隐约的雨声,掀被往书房踱去。
书房朝南的窗构造雅致,合拢时是一副花好月圆象。朱见澌触景生情,磨好墨,慢条斯理地练了几张字。没多久皇后过来探望,她屏退四处的侍人,开门见山道:“你是不知这毒的威力?那酒一口气喝光作甚。”
朱见澌浅淡作笑:“母后莫怪,孩儿就怕吐的血不真,父皇信不住。”他停笔,去给皇后斟茶,“人已收问下狱,这盘棋算是落稳,我一心以为父皇只会罢他的职,没想这次事半功倍,虽然我也命悬一线了。”
皇后端茶:“破鼓众人捶,他商晏龄自视甚高,马脚露多了,总有栽跟头的一天。”
“如商晏龄是口破鼓,父皇也不会留用至今,他在明处暗箭难敌,庄逑之会蹬他下马自是为了公报私仇,我倒意外那钱品颜会夹进来唱戏。”
“见澌,你以为这朝中有多少老臣向着天子。”皇后凝视着茶面的涟漪,“坐在上面望得全,青红皂白都在脑子里刻了三分力道,皇上通透有把握,所以直接越过太后,拟了商晏龄的罪,那夜看起来皇上是彻底摧毁了商家的羽翼,实则呢,商家就在皇上手中捏着而已,太后没能沾尽。”
朱见澌落座:“商家是那位眼中的钉子,太后没有乘机充扩战果吗。”
皇后道:“事款则圆,太后旁观是为了更从容地折断商家的软颈,目下商晏龄还余转折之机,皇上惩他至此,倒像是逼得某些人去铤而走险。”
朱见澌皱眉道:“父皇要人替罪,但此案慎重,刘紫阑身为礼部尚书全权掌管宫宴,而刑部审讯于今却碰也不碰他,我看钱品颜对揪出主使这一事上没花什么心思,反是打压商家来得情致高涨。”
皇后轻言:“诛锄异己,人之常情。”
“母后,这案子可延不了多久,难不成父皇是要商广项自行出面讨个黑?”
“那便看商家怎么决事。”皇后道,“拿办商晏龄的是诏狱,那等地方实属惨毒,进去以后巴不得求个痛快,狱中难熬,商广项要不要他这个乖儿子,没有多余的时间供他衡量,倘若他救子心切,也就这几天的事了,咱们不宜打草惊蛇,作壁而观就好。”
“只有商家急吗。”朱见澌探手,虚抚过宣纸上的墨字,笑道,“母后,商晏龄的酒肉朋友多得是,孩儿觉得不易猜。”
皇后视线一冷,持茶不言。
朱见澌不发话了,起身去把南面的窗打开,两扇窗各自朝着两侧分道扬镳,窗上圆满的雕镂也从中间生生裂了开来。
花残月缺。
——
尹宝瑟连声招呼也不打,推开尹弦州的房门。尹弦州立在案后,抬头道:“如果我在看秘戏图,你这样一声不吭地进来,我会很困扰的。”
案前,尹宝瑟笑着拍手:“你若是有秘戏图,我现在就跑到望仙楼上喊出我的心上人。”
尹弦州叹气。
“哥,如你所言,江走果然去了研王府。”尹宝瑟举手投足都难以抹去献殷勤的味道,她来到尹弦州的身后,给他捏肩膀,“你让我说的话,我也说了,但是哥,这样就好像是我让江走替商启怜去认账,这种残忍的活儿,你也好心托付我做啊?”
尹弦州把玩着一块淡翠的笔山:“假使我登门九皇子的府邸,难免有点刻意为之,尹家再贻人口实对目前的情况会更为不利,而你不一样,在外人看来你我立场不同,你去从中劝喻,比我有效。”
“是,我被商家拒婚,我就应该是一个对商启怜怀恨在心的蛇蝎女子,我与九皇子交好,实际是想潜伏内围欲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尹宝瑟眯眸,“不得不说,哥你实在是个思想周至之人。”
“你又在呛我吗?”
“没有,我在夸你。”尹宝瑟停手道,“不过江走肯奋不顾身把罪状揽过来,我确能猜到一二,而让我完全笃定这个想法的人,还是你啊。”
尹弦州侧首看她。
“哥啊,你有没有发现,你其实是一个心很冰的人。”尹宝瑟露出柔软却带着点伤感的微笑,“因此你能轻易稳居在皇天之下,你的冷静与理性可以让你有无限攀摘权要的机会,我已经追不上你啦。”
尹弦州愣了一下,很快道:“哪的话,爹常常说你有闯劲,小时候你也总是冲在我的前头,所以我这辈子会一直在你身后扶持你,放心吧。”
尹宝瑟轩眉:“你的誓言都是狗屁。”
尹弦州危笑:“不许再把‘狗屁’挂嘴边。”
尹平林方从宫中回府,路过长廊时听到屋内的交谈,他站在茂盛的树影之下,半天也没动静。
他出宫时遇到了白评亭,相聊不久,但白评亭句句如剑,皆抵在了他的要害上。
“太后想削弱皇上的体势,是否心急了些?”
“尹老何时对商家如此体恤大度?”
尹平林也诘问过自己,可惜迄今无答案。他与商广项分庭抗礼数十年,谁也没有真正地击垮过谁,白评亭这一手落子无悔,岂不正合了他的心意。
不日皇上将亲审商启怜,但尹平林心中悬了一个疑虑,商启怜虽说收监于诏狱,贴切讲更偏向于拘在诏狱,身处天子的领域,暂时不会被动到。
也仅只暂时,太后一党加三法司日日于朝上催索圣意,夹枪带棍,一拖再拖导致状况愈演愈烈。此案知易行难,却也大可不必折腾到圆审,百官万民都在等着真相大白,皇上消耗不起,商家亦消耗不起,届时商启怜再冤也得以死谢罪。
商广项,弃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