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州也二十有一了。”宁顺帝似叹非叹地说。
这盘棋杀杀退退,局面僵持,适逢亭底起风,宁顺帝有些意兴阑珊,便喊尹平林回殿避避,他边走边拿帕子拭手道,“孩子自己也不捉急,你与商广项倒默契,儿郎都一个模子里刻的,说句不中听,可不是游手好闲么。”
太纹殿内焚了博山炉,方落座,尹平林敲膝一笑道:“我儿不能比,这商大人存看家本事,养出一水儿的骄子,皇上有心,让我那孽苗充个闲曹也侥幸了。”
宁顺帝眉眼俱悦,接过汪忠呈来的茶:“弦州平常受你指点,朕端相着他比晏龄还敏锐,你师资这独子,来日必为我大寐儒将,尹老啊,论育儿,你贻范古今。”
尹平林听罢晃手大笑:“皇上谬赞了,榜样可称不上,您要老臣再马上雄风几载,这老臣担荷得起,即刻领了恩命必不挠北。”旋然垂头,琢磨长叹道,“我儿粗笨不成器,那手腕休说提大刀,还没宝瑟有闯劲。”
“她女儿身也好。”宁顺帝轻咳着刮盏,想了想尹宝瑟。汪忠也无声陪笑起来,余光一定他徒弟:“皇上,来了。”
商启怜携江走入殿,正碰尹平林作退,他掀着长腿,劈开一笼昏邓邓的熏香,江走忘记压头,眸中骤然贮入一份凛不可犯。
尹平林为何是大寐的股肱老将,为何是皇帝也不容撼动的势?他曾经也不过末流之辈,是他发妻用单薄的肩身扛起烂醉如泥的他,一步步把他扶入这庭宇高深的皇城。他从杂兵充入禁卫军,再升为统领,延惠元年调任岭海总兵,自岭海东脉一路向南打,一把朴刀令敌闻风丧胆。宁顺帝登基时,他已经拜官大司马,大寐这条悠久的朝脊见证了他的荣辱兴衰,缔造了他的人生盛筵,若不是四五十年来跋踄过山川关隘,踩跨过尸丘血海,断不能富有如此的威慑力。
商启怜好歹也在刀光血影中千锤百炼过,却媲不得尹平林强大到嵌透根骨的气场。
江走听见身旁的男人轻声一笑,视线不知不觉滑去他空荡荡的腰侧,这人不说早上在练刀么,刀呢。
尹平林昂首举步,似看不见人般猛撞上来,那身岸是无人匹敌的魁梧与奇伟,商启怜也不谦让,就杵在原地作礼:“尹老。”
尹平林解松袖口,身躯擦过他的发,大步流星未回首:“有水平。”
人由汪忠寒暄着送进风里,直等聆不清谈笑,商启怜才松动筋骨,他捶了捶后颈,波澜不惊说:“吓死了。”
江走瞟商启怜,商启怜恰巧俯视她。
“怎么。”商启怜问她,不等江走答,他道,“宽啊,皇上不是这样的,你上来就触着头老狮子,运气不错。”
江走并未胆怯,甚至非比寻常的平静,她落眸,面容淡漠,无话可讲。
然后暗暗捏了他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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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听老九说你三番五次为她递折子,却被某些不进油盐的老糊涂给驳下了,晏龄,没委屈吧。”
“皇上厚爱,臣抱得美人归了。”商启怜望了望御前乖巧的江走,感喟道,“驳臣折子的才叫委屈。”
宁顺帝露了笑纹:“抬头让朕瞧瞧。”
江走其实浑身启不出力气,她略扬下巴,宁顺帝看着她道,“一个人做派如何,都活在别人嘴巴里,虚实难辨,听着当儿戏即可,朕对你放心。晏龄,朕忧心你老父抱不到孙子,结果你倒好,不日便成家立业啊。”
“家成了,这业还等皇上旨意。”商启怜静说。
之后的谈话江走并未参与,她随汪忠离开太纹殿,候在廊下等商启怜。一上午都在起风,吹得江走面颊干燥,汪忠没再进去,对她道:“风大,夫人可往檐下站站。”
江走点头谢过,以她的角度望出去,略微可以看见棋亭,那盘棋圣上没让人处理,江走沉思须臾,侧头问汪忠:“汪公公,皇上会赏他吗?”
汪忠挑拂尘,躬身道:“大喜,自然赏。”
江走道:“那我也跟着沾光了。”
汪忠未起眸,面色亲善说:“夫人自然好福气。”
江走没有太靠檐下,黑发在空中纷纶飞扬,她用手握住那些在飞的发。
商启怜出来时,宁顺帝唤了汪忠进去侍奉,没多少工夫,侍女寺棠奉皇后之命,来太纹殿送桂花糯米藕。她向离殿的二位行了礼,到廊下见汪忠徒弟眼色有异,她道:“录子,你看什么。”
“姐姐没注意么。”韩录凑向寺棠说,“商二爷身边的那个,青梅榭妓子,狠会顺杆爬。”
“趁你师父没出来,赶紧扇自己一嘴。”寺棠训完,韩录脸色越发不快活,他不少受屈,今日偏偏没深没浅,只听韩录又说:“昔时太后也只是徜州歌伎,如今却稳操大寐的半壁江山。”
寺棠挺背,迎着寒露的风,道:“嘴就不该长你身上。”
远了太纹殿,江走才呼吸自如,她挨商启怜特别近,几乎没有隔阂,他对她道:“别揪我袖子了。”
江走松开皱巴巴的衣袖,说:“恭喜。”
商启怜转头:“恭喜我?”
江走远视前方:“恭喜你成家立业。”
商启怜:“呛我吗。”
“没有啊。”江走摆出冤枉的表情,仰头冲他眨眼,“你有俸禄拿,我可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