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腊月二十九日时,荣国府内外已焕然一新,大门外悬着簇新的官用纱灯,上写着荣国府三个黑油油的大字。角门仪门以及各种院门都用好漆新油过,及至甬道两侧,俱上挑起成对的各色宫灯,只等明日除夕通夜明灯高照。
“姑娘,新钱已得了?。”杜云安家里买的那两个婆子十分能干,如今云安要做外面的事多倚重她们,杜仲见状便将二人在牙人手里?的家人也买下来,暂且安排在家中做事,更叫这两人感激涕零。
这回事的正是花婆子,她只有一子,母子两人和汤大婶三口都是别处的难民,花婆子的儿子本是个好小伙儿,却因路上时给老娘找吃食被野兽伤了?左臂,人牙子见卖不出去便成日使唤他做极重的活,被杜仲买下便算是救了?他一命。汤大婶的下堂女儿和外孙子也是一样的境地,逃难时她女儿为自保自己划花了脸,外孙子则是生下来就迟钝呆慢,十年前母子俩一齐被赶回汤大婶家——在一群走投无路自卖自身的难民里?,这娘儿俩也成了?人牙子砸手里?的货。
花婆子和汤大婶都是能干的利落人,她们做事极卖力,原本也是为了?得几个月钱赏钱好养活家人,牙行对卖不出价的人极狠,若是这些人没有亲人救济照应,不出个把月就累死饿死了。花婆子两人也没成想遇着了?活命的菩萨,才做了?半月的事,还?不等她们攒些功劳去求,仲爷就把家里人买下了?——只教这些人把一万的忠心?都献上了?,更加尽全力的做事。
“兑了?多少?可是大钱?”云安问。
“兑了?二十吊,都是上好的大钱,崭崭新。”花婆子回说,“咱们兑的晚了?,涨价了?不少,原本十五六两银子就能兑出来的,如今涨到了十八两。”
“也是我们忘了?这回事,明年赶早便是。”迎春笑道。
云安就叫把那二十吊制钱都搬到厅里?来,足有上百斤重的木箱子被抬进来,梅月赶忙也将丝线笸箩拿进来。
“另有十吊小钱,是钱铺自己挑拣刷洗出来的新钱,倒是没贵了,还?是六钱银子兑一吊薄钱。两项加起来统共花了二十四两银。”
花婆子说得明白,计算的也清楚,兑来的那些制钱、薄钱都是簇新的好钱儿。她回禀了?事情,就又下去忙碌。
雪鹭往坐地大熏炉里?添好了?银霜炭,又将熏笼放回去,感叹说:“这个花妈妈真是能干又实诚。”
雪鹤也说:“可不是,她才来的时候还?有些畏缩害怕的样子,这才多久,就变得这样出息了。“想那时还有人笑话这两位妈妈粗苯土气没见过世面,可如今她们站出来,比那些体面的管事媳妇也不差,还?更诚实肯干。
云安就笑道:“一是她品性好,我们没看错人;二是我本就知道行情,她们心?里?明白这点,就更不会想要贪墨糊弄我了?。”
想了想,云安又道:“若是我全然不懂,只凭信任她们的品性放手叫她们做事,一次二次都还使得。若是一直放任,再无暇的君子都会变了?,人都有私欲么。比如前?朝末年,听闻宫内膳房里一个鸡蛋从五两银子长到了二十两,所有经手的官员、买办、宫人都分一杯羹,一餐饭上报到内府的银子足有几千两,每年光膳房就用银百万。这等稀奇事现在谁听了不得说荒唐,可那位末帝却二十多年都以为正常,为供应享乐,便不住的压榨百姓,最?终民怨四起……”
黛玉思索了一会子,方点头道:“理儿浅显,一通百通,我往常竟没想过。”
迎春也道:“内事外事,自己通了?才不惧……”
一语未了,外面传来凤姐的笑声:“哎唷,你们这些有墨水的人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我竟也要谢谢几位妹妹!”
姊妹三个赶忙站起来:“凤姐姐。”
熙凤一笑:“快坐下。”
重新围着熏笼坐下,梅月捧来一盅热热的姜枣茶给凤姐。绣桔拎上二楼一个大铜壶,身后雪雁雪莺提着个食盒,里?面两摞浅口白瓷碗儿,招呼跟着凤姐过来的媳妇子丫头们到后面屋子喝茶暖暖。
“我才跟着太太办了?几件事,就到了年节,太太精神不济,竟把许多事情都叫我管。你们也见识过咱们这里?的管事奶奶们了,那是再刁钻厉害没有了?,太太跟前?还?有弄鬼的时候了?,更不提我这年轻媳妇了?,真真是一眼都错不得,但凡错错眼儿她们就敢糊弄你!我才说要想个法儿治治这起子没王法的,心?里?头思量了许多,可只影影绰绰的没个分明。”
凤姐拍手道:“借用你们文气的话,这叫一语惊醒梦中人!往日我叫她们做事,才吩咐了?就被她们说什么‘旧例’,一个个的摆出来只差没指着鼻子告诉我‘二.奶奶做的不妥当’。可我要是办件没经过的事情,正经该她们查出许多旧例供我择选施行的时候,这些祖宗们反倒闭口不说话,非得你问一句她们答一句,还?矫情的现翻什么旧账,我这一日日的忙碌,挤出来的时间不够她们耽误工夫的呢!”
“这人情往来自然遵循旧例,可走人情也好,咱们自家吃用也罢,东西物件儿有个‘随行就市’的道理。我原本差的就是这一点没想到——改明儿我就叫人遍地里打听去,十天半个月的就新列一张单子,把账房的账一一照单子捋明白了。我倒也看看她们还?跟我犟不犟了?!”凤姐冷笑,若是她们肯服身子听用,差个一点半点的她也就不计较了?,若是还像现在这样充能摆款儿,那可真是要把积年的旧账翻出来。
云安到底见识多谢,赶忙提醒:“你可仔细些,犯了众人可不是闹着玩的。”徐徐图之才是正理儿。
熙凤握着她的手,笑道:“好妹妹,我明白‘杀鸡给猴儿看’的道理,只要她们别太过分,我乐得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呢。”
说了好一会子话,凤姐舒服的倚进兔毛软靠里?,一面打量四周,一面喟叹:“妹妹们的日子过得舒坦,倒叫我好生羡慕。”
熙凤说的不是客套话:这二楼正中的小厅用纱橱竖起东西北三面墙,南面用月洞大落地罩造了?‘门’,月洞罩两侧摆着花几,上供着两只梅瓶儿,厅里?整体被布置成三片儿。正中置着大圆桌和绣凳。西边半侧靠墙放着张无帐的大方榻,仿造别人屋里?的炕那样布置,炕桌上散落着围棋、九连环这等些玩具,北侧是西洋落地钟,上面的锦格里放着点心匣子。靠东北侧的这里?放着个四脚坐地大铜炉,三张铺设的毛绒绒的坐榻围着这熏笼,这后面的东墙是一整排顶天大书柜,另一面北墙上的立着架等高的百宝格,熏炉矮榻南面留下的那片大地方则摆着紫檀木大案一张,案后木椅案前?字画大缸一应俱全……
书案上一古朴博山炉内轻烟袅袅,同月洞门口的红梅枝儿相合,是淡淡的寒香。熙凤将手炉放在榻上矮几上,又端起甜滋滋的姜枣茶呷了口,脚下踩着温乎乎的脚炉,身子几乎陷入厚长的兔毛里?去,只见这位琏二.奶奶半眯起眼睛,昏昏欲睡——
“奶奶,太太叫呢。”平儿掀起锦帘进来道。
凤姐一惊,笑骂道:“你这个炒虾子等不着红的,作?死了,吓我一跳!”说着起来就要走。
迎春三个便笑:“你倒是告诉我们你来作什么了?再去不迟!”
凤姐点点自己的额头,“我可是忙糊涂了?,倒教我我把正事忘了?!”
说着就指方才随意叫下人放到圆桌上的那两个匣子:“老太太昨晚上下的令,说妹妹们既立了?院子,就是这院子的当家人了?,这是预备妹妹们明日放赏的——谁知教我听了你们几句话,才知道老太太多虑了?,妹妹们自己就想到了。”
云安几人笑道:“凤姐姐受累。多谢老太太想着,我们原本也没想起来,这不今日才叫人办来的。”
送走凤姐,云安留下平儿吃盏茶再去。绣桔打开那两匣子,只见一个是一匣荷包,一个是新钱和两捧比小姐们往常得赐的小些儿的各样式银锞子。
小姊妹三个对视一眼,迎春从荷包里?拿出一个笔锭如意式的金锞子,迟疑问:“老太太、太太赏人用的是七钱重的锞子吗?”
黛玉捂嘴笑:“我不知道。若不是今儿这一出,我连什么大钱小钱都不知道呢。”
云安也不知道,三个人头一次自己操办自己院子里?的年事,都十分上心?,叫拿戥子来称。果然迎春的那个金锞子有七钱重,而这些预备着叫她们赏人的是五钱重的。
“老太太送来这好多锞子,其实用不大上。”平儿笑道:“除了各屋里?的奶妈子能得这上等的赏,其余倒只给新钱就是。再就是十分亲厚的丫头们,也不过顶了天赏一对下去。”
“这里?只有二姑娘的乳母还?没放出去,只是我听说那妈妈发了?痄腮——这也不用给了?,没有不拜年还来受姑娘恩赏的理儿。府里?对这些奶妈子够宽厚的了?,刚进腊月就赏了?钱物,叫她们置备年节,因而老太太说以后节日时不在哥儿姐儿们身边服侍的,一律不许再赏。”原来王奶娘发痄腮的事传进了?贾母耳朵里,老太太生?了?场气,宝玉正巧没发过这病,万一年节里?染上多不吉利。
云安三个也不分了?,命司棋香菱两个数清了?个数,锁进对面炕柜里?去。
平儿笑看她们商量着行事,越觉这三个好似嫡亲的姐妹一般,比致远斋和露微堂要好的多了?。那两边也各得了?两匣子东西,是她和鸳鸯琥珀亲自送去的。
致远斋里?宝姑娘和三姑娘十分的谦让,史大姑娘却红了?眼圈,说想起往年的旧事了?——这是说往年没这样周到过,平儿只心里?冷笑,往年不如此,是因为姑娘们都跟着老太太住,服侍她们的人自有老太太一并赏了?,况却姓贾的三位姑娘也是一样对待,史大姑娘可有什么委屈的呢。
露微堂里?大奶奶的行事也叫平儿不大入眼:她们送去,珠大奶奶直接叫收起来待明日用,全不问四姑娘一句。四姑娘也是立院子的主子了?,在自己院子里?却一点做不得主,也不知是好是坏。
还?是云安姑娘这里?最?好,平儿心道,随即又好笑:“林姑娘知道大钱小钱,必然是安姑娘教的!”
“除了她,只怕别人再弄不明白的。”杜云安不介意自己的出身,平儿就不避讳了?。
黛玉抿着嘴乐,迎春也点头。司棋数完了?银锞子,接话道:“不止姑娘们,连我以前也不知道那些个看着大差不离的铜钱还有这么些说法。”
司棋掰着手指头算:“大钱是制钱,是朝廷铸造的,这种钱少,我们几乎没怎么见着过,一吊能兑银七八钱。平时用的那些个是各省铸的,成色不一,但都比不过制钱,所以叫小钱、薄钱,如今一吊小钱兑六钱银子——我还?奇怪呢,这些小钱和大钱大小重量都差不多的。”
平儿笑道:“我从前也是听她告诉的,原是咱们平日所用的都是小钱,制钱又少又难兑换,只是过年的时候大人给孩子们押岁钱才有特意去钱铺里高价换的——可咱们这样的家里,姑娘们的押岁钱都是金银锞子,给下头人发赏也用不着叫特意换了大钱来。”
“我是叫你们长见识,接地气儿!”云安嗔道。
“接地气?”黛玉问。
云安才发现自己顺嘴秃噜了?出来,便道:“你们一个个仙气飘飘,这在人间却不食人间烟火可怎生了?得,我一腔好心来着,给你们掺和些事务经济的俗气就正好了。”说着就拉平儿一起用五彩丝线编钱龙。
平儿扑哧一笑:“幸好老太太恐怕宝二爷发了痄腮,不许他过来,不然宝二爷又得说‘混账话’了?。”
姑娘们手里?用丝线将大钱或串起,或编成鲤鱼形状,或作?如意状,复杂的还?编出了个钱蝙蝠来。一面听平儿讲今早宝玉的趣事:“史大姑娘跟他两个正玩九连环呢,史大姑娘说了句‘节后好好读书,明年也中个茂才回来’,谁知宝二爷发起痴病来,一下子夺了史大姑娘手里?的九连环,狠狠往地上一摔,也不管那碎玉渣子溅的老高,拿起脚来就走人了?。史大姑娘脸上如何挂的住,就要收拾包袱回家去,琥珀几个好说歹说才劝住了,给送回致远斋里?去。老太太今日在前头问除夕和正日入宫朝拜的事,还?不知道呢,等晚上知道了?又要操心?……”
平儿编了?个鲤鱼,见云安手上翻飞,编了?个大蝴蝶出来,忙笑道:“这个给我留着,明儿我来给姑娘磕头,到时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