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临近年下越忙碌,杜云安来到这世十?五年,却也是头一遭经历这等上下皆忙、劳师动众的大场面。当日在乡间庄子上时,云安已觉年味浓重,可见识了荣国府这样簪缨世族之家治办年事的阵仗,方知从前远称不上隆重。
这日,迎春三个因贾母处免了近几日的请安,姊妹们就也不必往上院随贾母吃饭了,大厨房将各自的份例送到姑娘们房里。迎春、黛玉和云安三人就商议着合在一处用饭,又?叫人告诉给大厨房还放了赏,锅灶上人知机,给三人的饭菜各有花样,没用重复的菜肴应付。
绣桔道:“摆饭。”五六个媳妇子捧着大漆捧盒上了三楼,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子的菜馔,并三小碗胭脂米饭。
饶是没有长辈外人,三人仍“食不言”,迎春和黛玉是惯来如此,云安则是这一年里才养成的习惯。从前在杜家的饭桌上,兄妹俩常会趁着吃饭的功夫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些闲话,这样方能添些人气儿。云安想如今家里幸好有宋师兄、鲁伯等人,哥哥才不至于冷清。
三楼上姑娘加姐儿足有七八个人,可静的却像没人似的,杜云安心里暗叹怪不得这些太太小姐们都是猫儿食的小胃口,这样的氛围能有什?么食欲。她边吃边心思飞了出去,一时又想怪不得如贾赦贾珍等人爱聚众饮宴。这时代的人也奇怪,正经吃饭就必得食不言,可一旦上了宴席,反而纵.情放诞,越热闹越好的。闹得那些忍不了寂寞的老爷少爷们,宁可置一桌小席面与小妾吃酒高乐,也不愿和正妻两相对坐举案齐眉。
“添饭。”杜云安心里想‘能有什?么胃口?’,手上却将空了的饭碗轻轻推了下示意添饭。
梅月的手顿了又?顿,才又?给添了饭,边看云安的眼色给她夹菜,边心惊胆战的瞄她的饭碗。见这回吃完了整碗饭,她姑娘将筷儿轻轻撂下才松口气。
见云安停筷,迎春和黛玉两个早已吃饱了的也将银箸放下。
自有婆子上来收拾,仍旧放进食盒里,由当值的大丫头散与这院里的人吃。一时漱口净手,各人的茶捧上来放在窗边矮榻上小几上,云安便撵梅月:“快去吃饭罢,让我们说说话。”
梅月四处望了望,见没有外人,方小声道:“姑娘,您今儿添了三次饭,比昨儿多了一回。”那一会儿就少吃些点心饽饽罢。
云安斜她:“还不是你不给我添满了。”谁叫这里用的都是那种巴掌大的小碗,满满一碗也没多少,总不能让她饿肚子罢。
“不是,我是说姑娘进来的饭量长了不少……”梅月有些难为情,大抵女孩儿们用饭都自觉的节制,偏她们姑娘从不委屈自己的嘴,平常那些酥酪点心也用的多?,万一吃成个圆子可怎么了得!
“我正长个呢!”云安屈得慌,好不容易来趟红楼,怎能错过美味?
想了想,云安‘宽慰’梅月:“以后你把碗里的饭压实了,我只吃三碗。”大不了多?吃菜。
迎春和黛玉撑不住都笑了,迎春解围道:“你们姑娘比我们都康健,她身子骨好,自然用的多?些。”
黛玉也笑:“这样才好呢!跟姐姐们一处,我现在的饭量比往年都大些儿,自觉气力?也足了不少。”
梅月瞟了眼云安身上,到底将桌上的茶果子捧走了,笑的黛玉歪到迎春身上。
这日晚上,梅月应赖着不走,非要?给云安守夜,云安因问:“是不是有人笑话我饭量大,没有小姐的款儿,不体面?这种话你听听就罢了,理他?们呢。我若因此就饿肚子,才傻呢!你也看着些荷月香菱那几个小的,别教她们学什么尊贵范儿,饿坏了肠胃可是自己受罪。”
梅月想说的倒不是这个,其实自从自家姑娘又?回亲家府里客居,这流言蜚语就没少过,只要没人敢当面撂姑娘的面子,她们这些人都不理会——反正那些人是谁都敢议论的,就是他们自家的姑娘奶奶们也没见嘴上积德过。
“里子比面子大了去了,咱们自己实惠才是正经,别犯傻。”杜云安兀是传授‘厚脸皮’大法。
梅月实在忍不住,破罐子破摔道:“姑娘这季的衣裳比秋里宽了寸许,姑娘自己觉出来了吗?”
杜云安眨眨眼,“我长个了呀。”这有什?么问题吗?
“是这里!”梅月气的直接指了指云安胸.前。
杜云安挺挺胸.脯,拍拍自己,自豪状:“可不是!叫你看出来了!”
梅月气的涨红了脸,方才那一丝的羞意全不见了:“姑娘注意过别人吗,我比姑娘大两三岁,还有其他的姐姐们,我们的……”她指指自己,脸上通红一片。
杜云安这才反应过来,仔细瞧瞧自己,是比上辈子有本钱,日后长成了,丰乳细腰指日可待。虽出乎自己预料,可哪个女孩儿会嫌自己身材好呢——摸摸脸,云安道:“等明年开春了是该捣鼓些面脂头油来使。”得让各方面都配得上么。
她正盘算,却见梅月从柜子里拿出一条白绢来:“以后每日我为姑娘束胸,因着姑娘还在长个儿,咱们先白日绑上晚上松开,日后看情况再想要不要?晚上也束上——另一则,姑娘尽量少食些,免得后头受苦。”
杜云安瞪大了眼睛,她从前见了晴雯和香菱裹的小脚,还暗自庆幸自己身世再?复杂也没落到那副田地去——受前朝糟粕影响,那些人牙子为把貌美的女孩儿卖个好价钱,常会偷偷违反朝廷禁令给手里的女童缠足,用来讨好有些老爷少爷喜爱‘莲足’的癖好。
这缠足的雷没劈到自己头上,转眼间怎么又?冒出个束胸的虐待大法来?杜云安拧眉摆手,坚决不从。
梅月想一想,自家姑娘幼年就没了母亲,许是不知道这里的门道,只好忍着羞悄声告诉:“太太怕姑娘被保母掣肘,不肯留个人爬头上管着咱们,我原觉着好,可这会子倒不美了!姑娘已经及笄了,这一二年里太太必然要为姑娘相看亲事——可时下受人喜爱的……”
梅月羞的脸上几乎滴血,杜云安才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时下受推崇的是那种平胸削肩、杨柳细腰的身形,说白了就是“丁香小乳”才符合大众的审美,纤巧不丰腴,能被‘一手掌握’的最妙——不仅大多数男人喜爱,就连女子也如此,尤其是做了婆母的人眼中,人品相貌都端端正正的才是正经媳妇该有的样子。比如杜云安,如果任由体态发展,说不得就被打倒‘妖妖娆娆、狐媚子’一类里去了,世人惯来有些根深蒂固的偏见,觉得这种美人儿天生?难守妇道似的。
‘自家姑娘本来出身就差些儿,再?放任身形,只怕难找到好亲事,就算太太给促成了,日后恐怕也不讨夫婿婆母喜欢。’梅月心想,她到底大几岁,心里已明白了些事情。这个好姑娘是一心替云安打算才肯这样说出来。
听梅月的话,杜云安恍然想起上辈子读书曾读到过民国时期的“天乳运动”,在这场运动之前,束胸布和裹脚布竟然可视为女德的准则要?求,那些个身姿曼妙的女性常却被看成不正经和粗俗,那个时代都如此,更不提如今了。
古往今来,‘卫道士’们从不少见,只本朝民风比前朝略宽、女子的地位也高些儿的这点子事就不知引来多少学究的口诛笔伐,有一种人一边自己狎妓纳美妾,一边怪罪女人太美,妆扮太抛费,批判女子日渐骄奢放纵,恨不得将天底下所有女儿都踩在脚底下。
“……”杜云安自言自语:“理他?们呢,一群脑子有病的!”
“姑娘说什么?”梅月问。
“好梅月,我不弄这个。”云安一笑,借用了位大师的话:“原本自然,何必害羞。”
不待梅月再?劝,杜云安开始掰着手指说束胸对身体的伤害:“……闹得多?病短命,何苦来。”
“你想想香菱的脚,如今虽放开了,可想掰正过来是再不可能了,她走长点路就脚酸,腿上还发肿。再?与晴雯比比,香菱幸好没缠几年,晴雯四五岁就缠足,如今已不能放开了,恐怕一辈子就是那种颤颤巍巍的样儿了,听她说连站的时候长了,脚都跟立在刀尖上似的疼。大家看她壮实,其实细想想她生?病的次数可不老少,只不过她常不肯示弱总是要强忍着的缘故。”
梅月想了半晌,到底觉着命最重要?。云安见她还有些犹豫,便又加一把火:“薛大姑娘比我小了些许,如今就能看出这是个丰美的好人儿,人薛姨太太那里也没有弄这些呢。”
“薛大姑娘是丰盈些,可和姑娘还不同。”人家薛姑娘丰满的匀称,自家姑娘呢,贪的那点子嘴都长到不该长的地方了。
云安赶忙握她的嘴,不许她再?扎人心了:“你躺下睡。”寒冬腊月里,睡一晚脚踏准得病了。
梅月敢对她说这些,正因云安一贯待她们好,这屋里的几个比起主仆来,更像一家人。梅月在外面躺下,这会子也放开了,因道:“姑娘自己不觉得,所以看不出来。自我跟你来了,冷眼看着,薛大姑娘未必没有这些困扰。她从不肯嬉嬉闹闹,一味的端庄有礼。平时看薛大姑娘的打扮,也竟往素雅里去。这未必不是因她容貌身姿有盛唐风范,不在时下推崇的闺秀模子里,便用端庄品格儿掩过艳美的容貌去。”
“其实依着薛姑娘的长相,她穿戴雍容华贵的衣服首饰才好看呢。”梅月凑过来又小声道,“薛大姑娘比这里其他的姑娘们都更……”
梅月哏住了,不知道如何形容:“林姑娘也聪明,论聪慧通透,少有能比的过林姑娘的——可薛大姑娘,我觉得是思虑的长远罢,已有了‘大姐姐’的模样,也更懂得人情世故。”
杜云安也不料梅月能说出这番话来,依偎过来笑道:“论心明眼亮,谁也比不过你!”
梅月脸上一红,赶忙道:“我又?造次了!跟姑娘胡说些什?么呢。时候不早了,姑娘快睡罢。”
只是两个人都睁着眼睛,忽然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杜云安想一想她见过的这些世无?双的女孩子们,叹道:“咱们这些人聚在一起,竟没有个四角俱全的。各人的性格秉性,皆是因这上头来的。”
林妹妹比宝姐姐更鲜活,不仅有她天生?一股灵气的缘故,更因林妹妹虽没了母亲,可她还有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父亲在,不需要?为庶务外事操心。可宝姐姐呢,哥哥不光不顶用还总是捅娄子,她母亲还需得她扶持帮助才能掌住家计,便不得不早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