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询只觉头皮发麻,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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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昰带着几名禁卫来到屏幽山下时,风涟已在等候。
“殿下,臣已将巨弩车尽皆运来,工匠们正在安装。”风涟像往常一样闲适恬淡,丝毫看不出大战在即的紧张焦虑。
安顿好风涟后,他便带人上山去查看阵眼。
那片山头多年来一直有重兵把守,云昰幼年时随同父皇来过,并不知道那一堆乱石有何奇特,父皇却说那是南云的命脉。
“来人,”他从怀中拿出一张符纸,道:“贴在中间那面铜镜上。”
一名禁卫领命,接过符纸纵身跃上石台,几个起落便到了乱石中间,将那张古怪的符纸贴在了满月般的铜镜上。
“殿下,此举何意?”身侧有人不解。
“传令下去,若有人胆敢靠近,杀无赦。”他并未回答,而是肃然下令。
就在当夜,他正在营房中休憩时,突然听到示警声,忙带着禁卫奔了出来。
夜色中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敏捷如豹,鬼魅般跃上了石台。
“拦住他!”云昰高声喝道。
早有埋伏在周围的禁军跑了出来,手中高举的火把映亮了那人的身形,却是个纤细的少?年,那身影无比熟悉。
“阿煦?”云昰顷刻间只觉万箭攒心?,原来真的是他养虎为患,所谓的国士待我?国士报之从来就是个阴谋。
阿煦站在高处,回头望了他一眼,“殿下,对不住了。”
他说着俯身便去揭符纸,四下里破空之声此起彼伏,他尚未来得及触到铜镜,瘦小的身躯便被数十支羽箭贯穿。
阿煦的鲜血喷涌而出,顷刻间便浸湿了薄薄的符纸,丝丝缕缕的月光落在镜面上,反射出诡异的淡淡光华。
“风涟呢?”来不及了,到底还是算错了一步。
“先生带着一架巨弩车,独自守在玉女峰。”有人回道。
玉女峰?云昰抬头,一眼看到右方黑魆魆的山峰,陡然间便明白了过来。
“守住下山路径,任何人不许放行。”他心?底无比愤慨,转身匆匆而去。
玉女峰在夜色中显得无比幽谧,低头俯瞰,正好看到下方山头那座石台,阵眼中的铜镜在月光下反射着诡异的红光。
风涟将箭矢装好后便再无动作,似乎在等着什么,直到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唇角才泛起了一丝笑。
“殿下来了……”他话音未落,云昰已腾身过去,手中匕首拼力往弩弦上划落。
风涟大骇,纵使此弦材质特殊,但也未必耐得住精钢刃,他几乎想也不想便以身相护,云昰手中匕首划过他的胸膛,鲜血立刻弥漫开来,染红了衣襟。
“让开,我?不想杀你。”他撤回匕首,怒喝道。
风涟不会武功,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但他没想到风涟突然回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一支箭矢,转手便狠狠刺在了他胸前。
还好他衣袍中穿有护身软甲,还好那箭簇是钝头,但依旧被他凛冽的杀气震慑住了。
风涟趁他失神劈手夺过了他的匕首,反手便架在他颈间,微笑道:“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送殿下一程吧!”
“有人托我?带句话,”他屏住气息,道:“承宁帝已于两年前?驾崩,如今北云当政的是撷华公主。”
风涟的手蓦地一抖,脸上笑意瞬间消失,“你……你胡说,陛下怎么可能……”
云昰趁他慌神时迅速去夺刀,但风涟却抬肘猛击他胸肋,随即眉头都不皱一下,抬手便将匕首狠狠刺进了他腰腹间。
云昰痛的脸色都变了,赫然想起身上软甲还是风涟所制,他比谁都清楚弱点何在。
“乱人心?神的小伎俩,休想骗我?。”风涟吸了口气,将他一把推倒,转身回去装好箭矢,凝神调整方位。
云昰躺在草地上,挣扎着想去拔匕首,可风涟突然走来,一脚踩在匕首上,看着他痛地惨呼出声,才冷冷开口道:“你是不是早与北云暗中勾结?”
“国师大人神通广大……何必、何必问我。”他额上冷汗直冒,身体微微抽搐,几乎说不出话来。
北云竟派国师来卧底,这是谁也想不到的。
更想不到的是,国相与公主会将国师出卖。
这两年多来不仅是南云与北云在对峙,也是北云政党之间的较量。
承宁帝驾崩,皇子戍边,国师离朝,公主联合国相把持朝政秘不发丧,想来虽觉匪夷所思,可政斗从来就和战场一样残酷。
“陛下绝不可能驾崩,绝不可能。”风涟向来温煦如暖阳的脸容变得无比狰狞,虽然不信,但他心?神已乱,竟是再也无法操纵弩车,只得强行打坐平复。
云昰趁他不备想起身逃走,却被他抬手割断了足筋,“我?从未想过父债子偿,但你若还不老实,我?便将你父皇欠我?的全算在你身上。”
“你、你究竟是何来头?”云昰几近绝望,本欲将一腔热血抛洒在战场,谁料到却会落入这等境地。
“我?是奉元公主的影卫,当年太子与大公主盛元争夺储位,因被我家公主拒绝,便率先发难,一举灭了公主府,幸亏驸马舍身相护,公主才得以逃脱。我?带了十几名死士,等逃出城时便只剩我一人。帝都面朝永宁,左临永嘉,右靠天凰,我?们只能逃往北面平王山,去行宫找养病的怀熹帝报信。但太子太保安平严率人穷追不舍,早已断了去行宫的路。我?带着公主在山林间躲避猛兽和追兵,足足奔逃了一个多月,当时、当时公主身怀六甲,而我?才十五岁,尚无野外生存经验,既要保护公主,还要想方设法找食物。”
“这种日子,殿下一定想象不出吧?我?家公主日夜担惊受怕,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她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可是……可是她要忍受的何止这些?她在阴森冰冷的山洞产子时,你父皇在暖阁中策划着如何赶尽杀绝。我?这双杀人的手,平生第一次接生了一个婴儿。那是公主的孩子,我?答应公主替她把孩子送出去,但我?……但我?没能完成任务,不仅把孩子丢了,自己也落到了安平严手中。”
他用染满鲜血的手拍了拍云昰的脸,“是你父皇亲自审讯我的,殿下,他为了置亲妹妹与死地可真是煞费苦心。但我?又怎会背叛公主?我?的一切都是公主给的,我?愿为她生为她死为她付出所有。纵使他们将我?挫骨扬灰,我?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云昰浑身颤栗,胸膛剧烈起伏着,拼命抬手捂住了耳朵,嘶声喊道:“父皇不是这样的人,你休要诋毁他,我?不信,不信……”
明明是盛元公主阴狠毒辣野心勃勃,想要抢夺父皇的储位,父皇才与她起了冲突,他若真的那般冷酷狠厉,又怎会落败?
“他是这世上最?卑鄙最?虚伪最无耻的人,”风涟咬牙切齿道:“但凡你去过江北,就一定会有所耳闻。可怜,真?是可怜,一辈子只能做井底之蛙。”
仿佛天塌地陷,这种绝望和恐惧远胜他所经历过的一切。哪怕是得知真正的身世,抑或是看到安平晞死在他面前。
他忽然觉得身心俱疲,再也不想挣扎了。
风涟站起身仰望夜空,似乎在对云昰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我?还活着,陛下一定也安然无恙,待我?回朝,定会将传谣之人千刀万剐。”
但当他想要操纵弩车时,双手依然颤抖地不能自已。
云昰隐约中听到压抑的低泣声,像荒野中被抛弃的幼兽。
他喘了口气,艰难地开口道:“阿煦死了,你也会为他难过吗?”
“这是他的使命,就像收复南云是我的使命一样。”风涟恢复了平静,将三?支箭矢取了下来,走过来默默注视着云昰,缓缓闭上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箭簇上渐渐腾起烟雾般的红光,他忽然爆喝一声,将那三支箭矢齐齐插进了云昰胸膛。
圆钝的箭簇竟毫不费力破开胸甲,刺进了血肉中。
云昰瞬间失去了意识,原来死亡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最?初相识时,他也怀疑过风涟别有目的,所以纵容皇后将他收监严刑拷问,结果自是一无所获。
如今才知道,他本是训练有素的皇家影卫,根本不惧酷刑,自然审不出什么。
但他竟也没有多恨,只觉得一切都是天意。
后来他浑浑噩噩中又醒了过来,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耳畔响起隆隆战鼓声,他勉力撑起眼皮,看到四面皆是北云军旗,他的身体被固定在高处,似乎处于千军万马之中。
前?方军将簇拥着一名白发白袍之人,那人背影有几分熟悉,他不由唤道:“先生、先生……”
那人回过身来,面上戴着灿亮的银面具,因此看不出脸容。
但他确信那就是风涟,他曾经的侍读学士。前?不久北云细作送来密函,揭露了风涟的身份,国相作保,战后封他为王,享万户食邑,只要他杀掉风涟以示诚意。
他并未糊涂,岂会甘心?做别人手中的刀?先不说师生情义,既然留着他能牵制北云朝堂,何乐而不为?
“念在相识一场……待我?死后,将我?……交给符海安葬。”他声气虚弱,连自己也听不太清,但那人却郑重点头。
对面城墙之上,一支羽箭呼啸而出,忽然穿胸而过。
冷啊,四肢像是都要冻僵了,这是他死前最?后的感受。
人世已无可留恋之事,他的魂魄几乎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冥界,但他始终找不到安平晞。
于是他也不愿入轮回,整日在黄泉路上徘徊。
路过的往生殿主将他带了回去,得知缘由后便交给他一个差事,于是他就成了冥河上的渡魂使者,专渡无主残魂。
安平晞的一缕残魄早已归入地府,但主魂始终徘徊世间不愿回来。
殿主告诉他,只要等到魂魄齐聚,她便可重入轮回。
于是他将那缕残魄安放在三生池中的护魂阵,然后开始了漫长到绝望的等待。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他早已忘了她的模样,有一日冥界使者带回一只残损的幽魂,他将其召唤到了往生殿。
像以往无数次那般查找它的过往,但翻遍了卷宗皆一无所获。
会是她吗?他轻轻摩挲着百年前?勾勒出的那行字,‘天同十八年,冬,安平晞,主魂至今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