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的下落。”安平曜涩声道。
青袍道人不由笑道:“大将军权势滔天,就算翻遍碧灵江底也不在话下。公子为何偏要信这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
安平曜顿时哑然,青袍道人却没继续追问,转身往回走去,安平曜也忙跟了上去。
二人进了中厅落座,道童奉上清茶。
安平曜连夜赶路,正觉腹中焦渴喉咙干涩,谢过之后正欲饮下,却突然顿住,望着杯中泛起的涟漪呛然泪下。
这样一个外表冷硬坚毅的男人,却忽然流露出此等脆弱无助地模样,连道童也不忍心?看下去,轻叹一声默默退了出去。
安平曜心?情激荡,悲怆不已,竟是一口水也饮不下,将茶盏复又放了回去。
青袍道人见此,也颇为感慨,缓缓起身道:“贫道去去就来。”
道童刚走到中庭,回头看到观主站在阶前招手?,忙跑了过来。
“贫道一生阅人无数,却很少见到这般至情至性之人。”他叹道:“世间山同脉水同源,他看到杯中茶水也会想起溺水的亲人,以至伤心?难耐。贫道实在是……唉,你让人去冶铸局送个话,看看那位大人有没有什么?法子。”
“是。”道童躬身道。
青袍道人刚转回来没多久,就见方才那道童匆匆跑了进来,手?中托着一只卷轴,满脸兴奋道:“观主,那位大人送来的。”
青袍道人微微一惊,忙接过来在桌案上展开,原来是一幅碧灵江南岸水文分布图,上面用朱笔密密麻麻标注着细小的文字。
待看清那些文字,青袍道人不由得失声叹道:“大人真乃神人也!
安平曜不解地附身过来,只看了一眼便明白过来,颤声道:“这是我师父送来的?”
红色的文字起与宫城西北角的沐风楼,标记着宫墙高度和天气状况以及事发的时间。
其后是一大段繁杂的推断过程,最后止于百里之外的卧龙潭。
“大人根据当时风向、暗流情况以及江水深度、宫墙高度、令妹的身形等,推断出她如今身在卧龙潭下。”
安平曜霍然起身,问清楚位置后便匆匆告辞。
卧龙潭位于落日崖下,水潭倒是不太大,但潭底生长着一种名为龙须蔓的水草,传说中会自行攫获活物,就连靠近水边的飞鸟走兽都难全身而退。
但安平曜不信传言,只带了桑染一人,亲自潜入卧龙潭搜寻了三天,几近绝望之时,竟然真给找着了。
可终究只是一具尸体,冰冷僵硬气息全无。
他抱着那具毫无生机的身体,再也忍不住声泪俱下。
安平曜几乎是看着这个妹妹从襁褓中的婴儿,一点点出落成明丽佳人,此刻看着眼前这个情景,如何能够接受?
他自是不信人死可以复生,但他知道如果安平晞真的死了,他也无法再独活。
手?臂上早已愈合的旧伤突然裂开,许是在水中浸泡太久,创口早已泛白翻卷,他却似半点都感觉不到疼,只有胸肺间的疼痛从未停止过。
“我怎会恨你?又怎会欺侮你?我只是……算了,你不明白也好,或许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他并未将她带回安葬,而是送到了玄通院。
“听说道家有起死回生之术,求观主大显神通,救我妹妹。”
“这……荒谬,生老病死皆是自然现象,凡人就该遵循。”观主神色隐晦道。
“呵,修行本就是逆天,陵均为何不遵循自然?”忽见一个身着白袍戴银色面具的人走了进来。
“大人?”
“师父?”
“朝阳峰塔顶设有现成的招魂阵,难道陵均竟不知?”白袍人淡笑道。
“咳……这,已多年未开启,招魂本就是逆天禁术,若让蜉蝣岛祖师知道……”
“你跟我修习幽冥道都不怕,开启个小阵就提心?吊胆成这样了?”
“也不是,大人,开启招魂阵绝非易事,何况就算开启了,这招魂术也不是万能啊,须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即便万事俱备,若魂魄受损严重无法归位,那也是徒劳。”
“不试试怎么知道?本座少年时曾在古籍中看到招魂术的记载,苦于没有机会尝试,如今就当练练手?!”
“既然大人开口了,那贫道便去准备。”观主说完退了出去。
安平曜从来不知那神秘人是何等身份,他们相识于冶铸局,他技艺精湛博学广闻深受敬重。
安平曜从他身上学到过不少冶铸技巧,久而久之便产生孺慕之情,自愿拜入门下。
他只知道师父交游甚广,与落桑观主最为亲厚,其余并不知晓也不关心。
“师父,世间真的有招魂术吗?”他抬起头,望着那白影。
“信则有,不信则无。”他走上前来,俯身搭了搭他的腕脉,又抬手在他胸肋间按了按,他顿时疼得打了个哆嗦。
“阿曜,你伤势不轻,快回去好生歇着,这边交给为师。”白袍人声气温柔和蔼,如沐春风,又让道童驾车将他送了回去。
他回去之后便开始发烧,足足烧了半个多月,迷迷糊糊中听大夫说他肋骨断折,胸肺挫伤,感染严重,他也不知道是父亲那一脚踢伤的,还是他日日潜水,被深处水压压迫所致。
终于能下地走动时,已过了快一个月。
安平晞活着时几乎已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结果她一死府中却为她大办丧事,盛况空前,似乎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安平家小姐殁了。
就连经历丧子之痛消沉了一年的秦氏也突然痊愈,且精神大好生龙活虎,趁着安平曜病势沉重接手了各项管家大权。
他又来到了玄通院,惴惴不安地等着消息。
“阿曜,对不起,招魂术未能凑效。阵法虽能暂时护住她肉身不坏,可不是长久之计。”
“师父,还有别的办法吗?”他不死心的问。
白袍人沉吟良久,从袖中拿出了一块银色的令牌,“此乃幽冥令,世间最为阴邪诡秘之物,据说是用天外陨石所铸,数百年来无人能将其炼化。”
他看着那银光皎皎的令牌,只感到一阵刺骨的阴寒,“为何要炼化?”
“它名为幽冥令,自是与幽冥界有关之物。若能将其炼化,便可感应天地沟通阴阳,何愁召不回迷失的魂魄?”白袍人循循善诱道。
他苦笑了一下,心?中陡然亮如明镜,“师父一开始与我结识,便是另有所图吧?”
白袍人也不否认,轻笑道:“你是冶铸局最杰出的青年俊杰,又负责掌管冶铁处的炼炉,若能结交,与我而言算一大幸事。”
他将那沉甸甸的令牌带回了冶铸局,果如师父所言,即便他用了所有能知道的方法,依旧不能将其熔解半分,莫非真是冥界之物?
一向不信天地鬼神的他,心?中陡然升起希望。
若世间真的有神明呢?若神明能听到他的心?声呢?
古老的传说中,曾有铸剑师跳入炉中铸出了传世宝剑。他少年时问过老铁匠,大家都笑哈哈地表示那只是传言,不可尽信。
人在绝望的时候便会相信鬼神,因其虚无缥缈,所以有万种可能。
他已打定主意,怀着无比悲壮的心?情又去看了她一次,见她面目宁和栩栩如生,躺在宝光萦绕的阵中,似乎随时都会坐起来。
他似乎真的看到安平晞坐了起来,冲他微微一笑,道:“二哥,你来了?”
恍然发觉,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他早已忘了她笑起来什么?样。
安平曜留下一封遗书,嘱托朝晖替他照顾妹妹,带她远离天市城。
当他执笔的那个瞬间,有种无形的信念充斥了心?房,他潜意识觉得招魂术一定会成功,妹妹一定会醒来。
她会得到新生,一切将重新开始。
当他怀揣幽冥令跳入烈焰中时,脑海中想的是若一切能重来,那个语笑嫣然的小少女跳到他背上,闹着问他何时娶亲时,他一定会说我这辈子都不成亲,只要好好陪着你就满足了。
他知道妹妹对他有很强的占有欲,也终于明白了那些年她古怪的行径,可他为何一言不发?因为隐秘的不甘?还是故意不让她如愿?
他的思绪突然被烈焰灼烧的痛苦打断……
经历了地狱般的磨难后,他最终灵肉分离,彻底告别了这个世界。
师父没有骗他,招魂术果然成功了,他用炼化的幽冥令铸成了三枚箭簇,又用剩下的材料打造了一只小小的手?镯,将其赠给了重生的妹妹。
手?镯代表手足情深,也算是一种暗示。
可她不会再明白了,因为醒来后的她如同初生婴儿般懵懂,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已忘记。
他的魂魄并未完全消散,偶尔会从混沌中醒来,感受到她近在咫尺的气息。
最后一次苏醒是在南平巷那座宅院,她的热血如炼炉中的火焰般,灼烫着他衰弱到几乎消散的残魄。
生死不可逆转,天意终究难违?他看着她倒在了父亲的刀下,却什么?也做不了,原来世间最无能为力的便是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