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晞踩着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到了阶前,心中极为忐忑。
薛琬琰看出她的不自在,笑着低语道:“总得见主人吧?”
两人相携上了台阶,入眼处是一座较为宽敞的小厅。
她原以为这座别院中器具摆设都偏雅致清淡,直到进去才发现主屋与众不同。
一应摆设器物皆以庄重?肃穆的黑色为主,入眼处是一座巨大的黑漆嵌螺钿镂花大屏风。
屏风上雕琢着楼台殿宇和人物图样,但安平晞无暇细看,眼神被中间一副银饰图案锁住了。
古桑与祥云,组成一张面具的形状,竟与她梦中出现的一模一样。
她努力去回想,却发现短短数月的时光,一切竟变得无比遥远,再不像昔日那般清晰刻骨。
“小叔叔!”薛琬琰娇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忙回?过神来,心中愈发惴惴,只觉得薛立浦此人竟比风涟还神秘可怕。
“先坐会儿吧,”薛琬琰拉她落座,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道:“那屏风有何看头?”
安平晞回?过神来,不好意思道:“从未见过,不由多看了几眼。”
说话间听到脚步声,薛立浦一袭黑色交领长衫,神容冷淡,自隔断处缓步走了出来。
两人忙起身见礼。
“小叔叔,我带晞儿来看你。”薛琬琰笑靥如花道。
安平晞福了福身,再三?道谢,并因为打扰深感?愧疚。
“既来之则安之,你们好生住下吧,不用想别的。”薛立浦淡淡回道,命仆僮奉上茶果招待。
说话间莹姑走了进来,笑道:“我去换药找不到人,原来跑到这边了?”
薛立浦起身道:“你们聊吧,我先去了。”说罢便折身进了里间,莹姑面上略有些失望。
“别理他,就这脾气。”薛琬琰道:“他既不耐烦,那我们也走吧。”说完便拉了安平晞与莹姑说说笑笑地离开了。
到了晚间,莹姑换药毕,突然命夕照托来一碗药汁,嘱咐她喝下。
因?已过了喝药时间,且这药与以往颇有不同,所以她斟酌良久,最终还是咬牙闭眼一饮而尽。
睡到半夜时,朦朦胧胧感到有人靠近。
安平晞正欲翻身去瞧,却感到一股久违的冷冽危险之气,她不由屏住了心神,耳后冷汗涔涔而下。
那人轻轻拉开了她背后衣衫,端详良久后冷笑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般,语气中满是不屑,“我当?什么高明之法,原来是以毒攻毒。”
他正欲离开时,身形微微一顿,忽然开口道:“既然醒了,不妨一叙?”
安平晞不敢睁开眼,抓着枕头的手微微发颤。
“我总不会在自己家对你下杀手吧?”见他自报身份,安平晞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抬手拉好衣衫,声气犹自不稳,恳求道:“烦请回?避,待我整理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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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晞匆匆绾好发,穿上外衣走出来时,就见薛立浦静静坐在窗下矮几前,面前放了盏小巧的油灯。
她踌躇着走上前,福了福身道:“不知薛叔叔深夜来访,有何见教?”
薛立浦抬手,示意她入座。
安平晞便在他对面坐下,尽量让自己神色平和。
“你何时知晓我身份?”他语气肃然道。
安平晞闭了闭眼,轻轻吸了口气道:“第一次有所怀疑,第二次便已确定。”
“可否赐教?”薛立浦道。
“茶香。”安平晞道:“我并无过人之处,唯五感?较常人灵敏,所以尽管只见过一面,却对您身上特有的茶香印象深刻。当?日在护城河畔,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嗅到熟悉的味道,便隐约明白了一切。薛家效命于皇后?”
薛立浦不置可否,冷笑道:“不过一时合作罢了,薛家从不会效命于任何人。”
他复又?叹道:“是我大意了,原不该随意见外人,都怪琬琰这臭丫头。”
“薛叔叔,你如?今还会对我下手吗?”安平晞忐忑地问道。
“你若真怕我,就不会来此。破釜沉舟,实?在好胆魄。”薛立浦半含讥讽道。
安平晞不以为忤,反倒盈盈一笑道:“多谢薛叔叔为我解毒。”
薛立浦面上阴晴不定,盯着她道:“不愧是安平严的女儿,确是得了老贼真传,够狡诈。”
说罢提起灯,阴着脸开门出去了。
安平晞抱膝独坐,转头望着窗外一弯纤月,轻轻叹了口气。
她从未忘记过要报复皇后,但谋划却是从薛立浦在落桑观出现后才开始的。
那日她虽未回头,却愈发坚定了他的身份。
每个人身上的气息都是独一无二的,而她嗅觉灵敏,只要再见必能辨出。
若皇后与薛家皆有意联姻,那她的确是个绊脚石,可薛家派出的竟不是什么杀手死士,而是平素鲜为人知的五郎君。
自从看见屏风上的面具图样后,安平晞对他的身份便产生了怀疑。
她与薛琬琰相识多年,没少听她说过五叔,但因?薛家叔伯兄弟实?在太多,因?此从未在意,隐约记得她口中的五叔对她疼爱有加,但常年在外游历,性情孤僻不喜生人,大约一年回来一次。
如?今才知他身怀异能,并且与风涟是旧相识。
睡前那碗药的确是解药,但她没想到会如?此快。
既然皇后与薛家勾结,而此毒只有使毒之人可解,那皇后中毒,薛家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所以薛立浦连夜去赶配解药,为皇后解毒,他与自己并无恩怨,手中又有现成的解药,会不会拿出来、什么时候拿出来都不能确定,但有一线生机就该试一试,所以她才来到此处。
现在回头想想,此举还挺冒险,因?为她并不知道薛立浦与父亲有过节,从他方才那句恶狠狠的老贼来看,想必结怨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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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安平晞正坐在镜前由夕照梳头,就见薛琬琰披着件流黄纱袍一路打着呵欠进来了。
“小叔叔走了,”伸了个懒腰道:“想必是平生第一次与三?个女子?同处,实?在聒噪地厉害,出去躲清闲了。”
安平晞淡淡笑着,心想目的已经达成,走了便走了吧。
薛琬琰在席间坐下,倚在她肩上望着镜中清隽秀美的容颜,莞尔一笑道:“定是夫妻相。”
“什么夫妻相?”安平晞不觉眼皮一跳,惊问。
“晞儿没发现吗?”薛琬琰手肘搁在她肩上,笑道:“你与我小叔叔,眉眼间有几分相像。先前我从未觉得,那日在太平楼,看你们坐在一起,我才突觉眼前一亮……”
薛琬琰话还未说完便被安平晞堵住了嘴,“大小姐,您消停点吧!薛五叔若是听你这样说,还不得撕烂你的嘴?”
“他才舍不得呢。”薛琬琰笑着挣开道。
“小姐别乱动,”夕照嘟嘴道:“发髻又歪了,我本就不擅长这些……”
“我来,你退下吧。”薛琬琰从她手中拿过玉梳,笑吟吟地梳拢着顺滑浓密的青丝,道:“他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面上冷冰冰地,心地却挺好。”
安平晞在心里苦笑,想着你这么说,因?为你没见过他杀气毕露的样子。
即便已经过去挺久,回?想起来仍觉得心有余悸。
二十年来,我手下从无活口。
她猛地想起这句话,不由问道:“你五叔如?今多少?岁?”
薛琬琰想了想道:“三?十二或三?十三?,我也不太清楚。”
“他会不会是我爹?”安平晞疑惑道。
薛琬琰手中玉梳‘当?啷’一声落地,目瞪口呆道:“晞儿,你、你胡说什么?”
她俯身捡起梳子,一本正经道:“我小叔叔从不招蜂引蝶,你切莫坏他名声。何况你出生后才过来的,怎会……”
“我瞎说的,”安平晞笑道:“你别介意。”
两人正用早膳时,忽见薛家仆人来进来,薛琬琰出去了片刻,进来后满面喜色道:“好消息。”
安平晞漫不经心地搅动着碗中米粥,道:“与我而言却未必是。”
薛琬琰扑过来,紧紧抱住她道:“你二哥来了,在樱桃林相候。”
安平晞一把放下碗,回?抱住她尖叫道:“怎不早说?的确是天大的好消息。”
说完又?有些惴惴,道:“却不知他如?今还会不会认我?”
薛琬琰以为她说的是被父亲逐出家门之事,拉起她道:“他并非迂腐愚孝之人,放心吧。”
两人匆匆修整一番,便冲出院门往林中奔去。
安平曜风尘仆仆,牵着马站在山岗下,一个多月不见,他憔悴了许多,面容黧黑,下巴上一片乌青的胡茬。
漫山遍野皆是生机勃勃的樱桃树,硕果累累晶莹剔透。
他一人一马,却显得尤为萧索落寞。
安平晞心里狠狠揪了一下,脚步不由一滞。
薛琬琰便也停下了脚步,小声道:“晞儿?”
安平晞定了定神,缓步走上前去,头也不敢抬,轻唤了声:“二哥,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