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云受侯位次日,帖子送到太傅府上,说三日后在府上设宴庆贺,秦禹宁与宋虔之都在受邀之列。
秦禹宁手持一杆滴墨的笔,赶紧在砚台里按捺两下,挤出多余的墨汁,嘴上不忘取笑宋虔之:“万里云得了侯位,司马沣这一阵的谋划全泡了汤,你以为万里云会自己吞下这枚苦果?司马沣回去了吗?”
宋虔之把帖子放一边,看秦禹宁起笔,问他:“秦叔给陆观写信?”
秦禹宁把笔向宋虔之一让:“你来写?”
“不用,我给他写了的。”只是这两日陆观都没有回信,宋虔之心生疑窦,打量秦禹宁的神色。
秦禹宁神情自若地接着写下去,他写字速度极快,一派胸有丘壑的样子。
“他们行军到了何处?跟坎达英的人碰上了吗?”宋虔之问秦禹宁。
秦禹宁笔下不停,眼也未抬,回答道:“交锋两次,陆观没有进城,他跟龙金山商量好了,他带一支一千人的精锐打游击,消磨坎达英的兵力,顺便……”秦禹宁手上笔扬了扬,“把阿莫丹绒人的粮草烧了。已经得手两次,他真的是……”
秦禹宁不知道怎么说好,说游击不重要吧,这种运动战术却相当有用,既可以消磨敌军士气,又能加速消耗阿莫丹绒士兵的口粮。
“就让他和龙金山相互配合,有用就行。”宋虔之眼巴巴把秦禹宁看着。
秦禹宁眼睛迎着宋虔之的直视,也把他看着。
俩人相互看了半天,宋虔之等秦禹宁的话,偏偏秦禹宁不开口,接着写他的信,写完,封口,使唤人发出去,这才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怎么还在这里?”
宋虔之:“……”
秦禹宁笑了起来,拍宋虔之的肩膀,说:“陆观这一支士气旺得很,小胜两次更是让他手底下的人,都鼓足了胆气多多立功,他的身手,你还不放心,再说真有什么他自己也会写信说与你,你担心什么?”
“这都两天没信了。”
“啧。”秦禹宁眼带揶揄,走到书桌后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封军报,让宋虔之看。
最近的两场小胜,前天和昨天,陆观手下伤亡几乎可以不计,死一人,轻伤两人,重伤一人。陆观还说,打算带兵绕到阿莫丹绒主力后方,联络容州住民,潜伏隐藏,从西北侧翼与龙金山形成包抄,一举歼灭坎达英的五千骑兵。
“五千?”宋虔之也是意外,阿莫丹绒每下一城,都需要留八千人驻守,这个宋虔之可以想到,却想不到才到衢州,他就只有五千骑兵了,这还打个什么劲?
“你不要低估阿莫丹绒的战力,容州到衢州陆路只需一日,急行军不过数个时辰,这就是一万三。”秦禹宁看出宋虔之轻敌的态度,屈起食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这都是以一敌百的骑兵,而且阿莫丹绒的战马,就是以马相撞,咱们的马也不行。溪花谷地原是做什么?就是为皇家养马的,现在已经被阿莫丹绒攻占,征北军所用的这一批马,太半是老弱残马。还是有得可打,不能轻率大意。孙逸和季宏的人马跟阿莫丹绒骑兵比起来,就是乌合之众,阿莫丹绒连年征战,你是不知道,现在的阿莫丹绒已经把疆土拓宽到西北部的鬏鬏山一带,已经不是守着西莫西尔河吃奶的狼崽子了。”
“陆观派去王庭的探子有消息吗?”
“有了。”秦禹宁神色愉悦,“他果然是留下了大半兵力在王庭,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一股难以克制的轻松让宋虔之感到肩膀酸软,他拿手捏了捏,紧绷的下颌线也柔和下来。
“还真的是。”宋虔之唇角微微翘起来,“便宜万里云了。”
“有备无患嘛,这笔钱和粮食,军队用不上,也总有地方能用得上。昨日散朝时,杨文那个表情,现在对你他是又爱又恨,恨不得咬你几口,又爱你爱得想往怀里揉吧。这下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也解了我的燃眉之急,给你记一大功。”
宋虔之一哂,问秦禹宁到时去不去万家。
“当然去,他可是咱们朝廷的恩人,封侯不算什么,一个虚名,换这么多钱粮,咱们占大便宜了,这个脸得赏。”
这么着宋虔之才决定也去,眼看秦禹宁这里也问不出什么,辞出回自己院子里,好吩咐人给万里云备一份厚礼。
秦禹宁脸上的笑伴着转阴的天褪了下去,他叹了口气,从旁边堆得高高的文书里抽出一封,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连自己也觉得僵硬,里面的内容他已看过,这时不想再看,他的眼神却不由自主追到门口,宋虔之已经出去,门外两个听使唤的下人站着。
秦禹宁眉心猛然一蹙,狠狠心把信封塞进文书里,信封一角敏感地皱了起来,支起一条折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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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清朗的夜晚,天空万里无云,月亮明亮却不像是太阳那样霸道让人无法直视,只是沉默地将融融清光洒向大地。
随军的两名军医一人在碾药,一人跪坐在榻前,躬身上去,抓起被人体高温熨烫的帕子,换上一条新的。这地弄不到冰,附近有河,夜晚的河水冷得像是快要结冰,正好可以为病人降温。
屈肆封掀帐入内,朝军医使了个眼神。
为陆观更换帕子的军医出外,屈肆封不住往后看,示意军医跟上,但先不要说话。
两人走出帐外十数米,屈肆封手在空中一抓,掌心里捏死了一只苟延残喘的蚊子,那蚊子已经虚弱得根本没有咬人的力气,屈肆封两根手指便将它捻成一团黑点,手指于树干上一按。
“伤口虽已缝合,伤口太深,高烧不退,药喂不进去……”军医低声道,“这就更,无法退热,烧得太久,恐怕人会烧糊涂了。只有靠将军自己的意志,天亮前要是能退烧,不会有大碍。”
“那就是说,如果天亮还不能退烧,伤情就会恶化?”屈肆封问。
“恐怕会。”军医也不能把话说死,他瞧过许多伤员,所学固能推知一二,也存在例外。
“有劳二位尽力。”屈肆封没什么表情地说。
“自然。”军医回转帐中。
屈肆封一回身,便看见不远处马肃走来,显然军医说的话,马肃也听见了。马肃深皱着眉头,走近屈肆封跟前,“如果不行,找个镇子将陆将军留下养伤,咱们继续北上。”
“我已加急去信向兵部请示……”
马肃摇摇手:“等不了了,我们行踪已经暴露,多盘桓一日,多一日同狄贼主力正面对上的风险。幸而坎达英昨日只带了二百余人,真是想不到。”想起昨天来,马肃仍觉心惊肉跳,他两天没睡,眼睛里已经拉满血丝,脸色也蜡黄干枯,带着两天没洗脸的油污。
“连陆大人也不是坎达英的对手。”屈肆封心有余悸地说,“咱们对上坎达英怕也是……”
“你忘了白大将军是怎么牺牲的?”马肃压低声音说。
“说是阿莫丹绒会巫术。”屈肆封道,“假的吧?真有这种邪术,早就用上了。”
“巫术,我不信。暗算,我信。”马肃眉头紧皱,“既然如此,就以牙还牙。”
“还是等陆将军醒来,从长计议,不要莽撞,让弟兄们枉送了性命。”屈肆封慎重道。
“就等到明日天亮。”马肃沉声道,“他这样随军也会耽误伤情,真出什么事情,回去侯爷会扒了你我的皮。”
屈肆封不怕宋虔之扒他皮,昨日见识陆观与坎达英动了一场手,陆观已是万夫莫当的勇将,坎达英已过六旬,却能重伤陆观,虽然肩膀也挨了一剑,与陆观撕破整个腹部的刀伤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榻上,陆观面如金纸,鬓角凝结的光泽不知是汗还是水,唯独高耸的颧骨烧得发红,嘴唇之中,滚烫的气息伴随拉风箱的呼吸声进进出出。
他眼珠在薄薄的眼睑下急速滚动,像是在梦中也在拼命奔逃。
后半夜露水深重,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将榻畔拖在地上的被褥浸湿成深色。
军医才打了一个盹,半梦半醒间睁眼,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登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啊”了一声,满头冷汗地回过神来:“将、将、将军,您醒……醒了。”
“取笔墨来。”陆观沙哑的声音,就像是在他的嗓子眼里按进一把沙子,用力摁搓挤压发出。
军医去桌上取来纸笔,站在榻边,有话要说。
陆观探着头看了一眼,说:“请你帮忙,把凳子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