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先是一片鲜红,继而归于黑暗,柳知行听见了女人的哭声,伴随剧痛和季宏的放肆大笑。
血流得柳知行满脸都是,他嘴唇不住颤抖,忍过一阵直钻脑仁心的疼痛,耳边响起一阵嚣张大笑。
季宏手中酒杯重重杵在桌上,一脸汗油,大吼道:“好!柳知行,本将军实在没想到,尔等无用书生,竟还有你这号人物。”
柳知行疼得牙齿不住打战,他腮帮咬得死紧,筷子从不自觉松开的手指里滑落,手指发抖,指尖触到湿润。
“放了她们。”
季宏朝手下使个眼色,一手抚在腿上:“那便请这几位,在象圈过一晚。”
“你……”血迅速涌上柳知行的耳廓,两道鲜红血液流了满脸,从下巴滚进颈中,他右手死死攥紧,在獠寨刺杀匪首时温热的血液喷在他手背的感觉让他的左手急剧颤抖。
季宏的声音还在说:“我原想这些女人无用,拖去象圈处置了。既然太守发话,我定不能不给柳大人这个薄面。只让她们去象圈陪着那些巨兽度过一夜,便饶了她们,这已是我最大的让步,太守以为如何?”
筷子坚硬的棱角硌着柳知行的掌心,他视野里一片漆黑,深不见底的玄色里似有几个暗红圆形浸开。
不行。
他杀不了季宏,筷子不足以致命,他看不见,无法一击致命。他手里有的是筷子,而不是一把利刃。如果这一击杀不死季宏,季宏就会千百倍地报复他,这些舞女,只会死得更惨。
“甚好。”柳知行面皮抽动着答,左手手指松开筷子。他颓然地靠在椅子里,耳朵里一直有杂声,他垂下头,一动也不动,若不是太阳穴一直突突地跳,他甚至不像是一个活人。
·
后半夜雨打芭蕉,疾风般出现的一场大雨,仅仅持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在大雨巨大声响的掩盖下,一队三百人悄然掩至循州城东南角坍圮的一段城墙下。荒草从城墙内蔓延到城墙外数十米处,潮热的天气将土壤沤出一股子臭味,经过雨水洗刷,那味道淡了许多。
有士兵在行进中脚下滑倒,起身后觉得手掌里滑腻一片,凑到鼻子旁边闻了一下,登时脖颈中起了一片鸡皮,只将那只手垂着,避免贴在自己的身体上。
那气味是死人堆里冲杀惯了的士兵最熟悉的。
“大人,卑职去探探。”
陆观示意众人停下,在草丛里设伏等待。他的斥候先行一步,起初陆观的视线还能捕捉那人,不到片刻,人影完全隐进草丛,什么也看不出了。所有人都弓着身隐藏在荒草里等待,此前短暂的大雨压制下去的臭味,随气温回升而缓缓腾起。
陆观听见有人呕吐,那是经过压抑的声音,但他听觉灵敏,分辨出队伍里至少有十数人先后都在吐。
城墙毁损之后,没有修补,这一片草长得格外高,其实是因为土壤格外肥沃。陆观一瞬间便想到了,肥沃的原因。
空气里浮动的气味,明显是尸臭。
等的时间越久,众人心里越不安。
陆观回头看了一眼蛰伏在草丛里的士兵们,斟酌片刻,朝近在身旁的许瑞云吩咐:“你去看看,不要打草惊蛇,自己当心。”
许瑞云二话不说,草丛荡开一层波澜。
天空里云层散去,月亮投下皎洁的清辉,很快,许瑞云返回。
“城下有人。”许瑞云压低声音说。
“是守军?”
“不是,是普通百姓,墙下有一片窝棚,临时迁入的循州平民,我们在循州待了这些日子都没有。”
陆观一想就明白了。许瑞云和柳平文在循州探查半月有余,循州城防一直维持在紧张但不紧急的水平,季宏为人残暴,但据说他武艺了得,是以也让他有些自大。且以季宏的身手,从军十数年,只在茂州混了个小官做,四处拉帮结派欺压良民,走的是下三滥的路子。宋州被攻下后,季宏本欲观望,毕竟循州处于大楚最南,朝廷是什么态度真不好说。
在国力强盛时自然寸土必争,如今北面与狄人交战陷入胶着,也许会顾不上循州。
然而营救柳家父子时打草惊蛇了,这条毒蛇如今正在极度的警惕之中。只是陆观没有想到,他会将平民赶到失修的城墙下居住。这样南征军要从这里突入,必然会惊起慌乱,不用多少人守卫,这些住在窝棚里的可怜人,便是最灵敏的警报。
“斥候呢?”
许瑞云皱眉摇头:“没见到,恐怕凶多吉少。”
“你带人先撤,我去看看。”陆观说完,身手敏捷地消失在草丛里。
许瑞云叹了口气,趁大雨好不容易潜到这附近,大好的一次偷袭机会,这下全泡汤了。不祥的阴影笼罩在许瑞云心头:楚军投鼠忌器,正是季宏能够利用的利器。
许瑞云朝离得最近的队长下令,十二人一组循序撤退。等到人都退得差不多了,许瑞云抬头朝城墙方向张望,没见到陆观的身影。
“将军。”手下请示道。
“你们先撤,我在这里等会。”
“你们先走,我等二位将军。”那名手下吩咐完,最后一队人也顺着来路撤退回去。
许瑞云看了他一眼,这名执意留下的小将才十八岁,是循州本地人,唤作李峰,跟家人走散快半年了,当初刘赟的人扮作黑狄军在城里冲杀,他们一家十数口被兵马冲散,再也没能团聚。像李峰这样的孩子,在宋州循州的地界上多得是。
年纪轻,有力气,城里城外都乱,谋生不易,不如投军。
只是有些人投了征南军,有些人投了叛军。
有一次许瑞云见李峰晚饭只得了舔碗底的一层面糊,劈头就是一巴掌,把掌勺叫出去狠狠训了一顿。
那李峰便成了许瑞云的小尾巴,时不时流露出崇拜的眼神,希望许瑞云能教他一招半式。
许瑞云没多说什么,李峰要等,就让他等。两人在草丛里静静地待着,没等多一会,陆观回来了,手上和武袍上都是土。
三人默契地相互沉默,趁着夜色伏低身体,在一人高的野草掩护下撤回营地。
回到自己的帐篷,陆观走到帐外,用冷水冲了个澡,回到冰冷的榻上,他一条手臂枕在头下,上半身裸露着,下半身只着一条衬裤。
帐篷里没有亮灯。
有人摸黑进来,出了个声。陆观听出来是许瑞云,没有理会,仍然自顾自想事。
陆观帐篷里有两张榻,另一张是个小榻,有时同许瑞云议事晚了,许瑞云就在他帐篷里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