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肉小伤,看着吓人,不碍事。”许瑞云略一思量,叮嘱陆观不要多嘴把自己受伤的情况告诉柳平文。
陆观还有事安排,让许瑞云先休息,便离开他的帐篷,招来数人,安排将那八个人送回宋州,并指示他们一路留意这几个人是否有异常,如果有人沿途留记号或是传暗号,一到宋州便抓起来。路上逃跑者,就地处决。
这一小队人马前脚启程,后脚陆观便命所有队伍集结,拔营向西北方向撤退。大军拔营后不到半个时辰,探路的斥候来报,寻得一处开阔地,隐没在树林之中,不易被敌军发现。
全军一夜急行,终于在破晓之前安定下来,扎营完毕后,袅袅炊烟从密林中随清晨笼罩山林的雾霭腾起,与轻轻濛濛的浓雾纠缠在一处,便是从山谷中通行,遥遥望见,也只会以为是山景。
探子再次回报,五个时辰前大军驻扎的山坳已被一把火焚为平地。
许瑞云脸色铁青,几乎把牙咬碎:“真有叛徒!”他一掌拍在桌上,腮帮肌肉僵硬突出,神情骇人。
陆观并无意外,只说:“继续再探,叫上几个弟兄,盯紧循州城,摸清他们城防换防时间,最好能够摸清城墙缺漏之处,或是有没有什么疏于修葺的城墙段。循州这大半年兵乱不休,很可能有兵燹残留的痕迹。换防时间必须摸清楚,城墙一事能弄清最好,弄不清楚,也先回来。给你一日,路上当心,至迟明日日中,必须带人回来复命。”
“是。”侦察兵带了一支小队,一队十二人,这便出发。
许瑞云招呼陆观先吃饭,各营士兵已在各队将领命令下,生火造饭。
陆观带兵有一大忌,便是不许士兵不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训练的第一条原则便是,严守命令,吃好饭,睡好觉。这条军令颁下去时,被各营好一番取笑,到宋州攻下来后,将领们才领会到其中妙处。不让一个人吃饱,便是可举百斤大鼎的壮汉,也只能顶得上一个老弱病残使。
征南这趟,乃是以少打多,讲究策略和偷袭,人数本就是劣势,如果不能人尽其用,则是自伤。
陆观端了碗红薯饭在旁就咸菜吃,重盐腌制的咸菜,这一趟陆观让人带了不少,实在弄不到肉吃时,吃点盐,人身上也有力气,更可下饭。
许瑞云过来跟他说话,才起了个头,不远处俊秀的少年郎东张西顾,许瑞云便顾不得陆观了,笑呵呵地过去找柳平文搭话。
陆观原在想从一名战俘口中审出的季宏作战的风格,想这在战俘口中极其凶残,骄奢淫逸得不可一世的暴徒,会如何作战。视线不由自主被许瑞云、柳平文二人吸引了过去。
只见许瑞云走近到柳平文跟前,向来威严有余亲和不足的一张糙脸上露出了点笑容,被金灿灿的朝阳浸得扎眼。
柳平文一只耳朵红透了,低声跟他说着什么,试图从许瑞云手上把手抽回去,许瑞云却扣着不放,还拉起柳平文的手掌,在唇边呵了几口气。
柳平文臊得不行,兔子似的惊慌失措地到处看,一下子便撞见陆观本也不欲遮掩的目光,把手一把抽了回去,疼得整张脸都变了形。
许瑞云跳了起来,轰雷一般的大嗓门一声接一声叫:“军医、军医呢?大夫,来个人给瞧瞧啊,人都说疼了!”话音未落,柳平文拿好手把他嘴巴一捂,强行拖到树后去。
陆观看不见了。
旭日东升,是一瞬间的事,矫若游龙,直登九天。
宋州府后衙内,房中传出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循循善诱地哄道:“贺然,我叫贺然,恭贺新禧的贺,然也然也的然。”
宋虔之看着他笑了笑。
贺然一愣,脸皮发红,急道:“侯爷你笑什么?笑也不顶用啊,你试试,叫我的名字试试看?”
宋虔之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瞪着乌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贺然。
被这么个美男子专注凝视着,是个人能受得住吗?贺然抓耳挠腮,继续哄他:“你感觉一下,嗓子发出声音试试,你手放在喉结上,对,感受脖子要有震动,回忆从前说话的时候,舌头在口腔里活动的感觉,我们慢慢来,一个字一个字来。”
宋虔之的视线离开小大夫,起身,大步流星走出屋外去。
清晨的阳光倾洒他满头满脸,大袖宽袍,身材挺拔清瘦,领中伸出一截洁白的脖颈,后颈剃得发青的一截发茬,无不洋溢着锦衣少年的意气风发。
这样一个人,怎么就不会说话呢?怎么能不会说话呢?贺然一跺脚,追了上来,手还没沾到宋虔之的袍袖,宋虔之就已经噔噔噔跑下楼,快步奔向马厩。
贺然追在后面大叫:“侯爷!骑马不行,这才第二日,要是摔坏了……”
一头枣红色的战马扬起脖颈,咆哮出一声长嘶。
套上笼头,系上肚带,取下马鞭,踏着马磴子翻身上马,宋虔之做来一气呵成,他挺拔身姿立于马上,上半身略略后倾,继而俯下身,低头让过顶上横木。
看马的士兵打开马栏。
战马四蹄飞扬,奔出马圈。
贺然目瞪口呆地盯着宋虔之带着马缰,纵马奔出后衙侧门。
“怎么没人拦他?!”回过神来,贺然立刻叫来两个士兵去追。
屈肆封搓着手大步走来,笑呵呵地朝贺然道:“这么些日子,把侯爷憋坏了,放心,他心里有数。”
“他有个屁的数,我好不容易治好的,摔坏了算谁的?”
屈肆封也骑了匹马出来,乐了:“既治好了,就不归你管了,横竖算不到咱们头上,摔坏了也算是陆大人的。叱!”屈肆封用力一抖缰绳,眨眼间马便带着人跑得没影了。
贺然上气不接下气,胸口不住起伏,他低头,皱眉看见自己心口的一只手,正在有节奏地帮他抚平心绪。
抬头却是同行,便是屡次威胁要咔擦他的那位军医,名叫贾健的。这名字本是不重要,但因二人总要配合着为宋虔之调养身体,不能老是“喂”来“你”去,不得已,贺然非得同他通过名姓。
贺然一把拍开贾健的手,问他会不会骑马。
贾健心有余悸地看了看马厩里鼻子喷得冲天响的战马,哆嗦道:“我只能骑一骑小马驹,小母马。”
贺然:“……”
“你操什么心,屈将军追去了,你还是想想怎么让侯爷开口说话吧,明日一早再不能说话骑马,咱俩只有……”贾健的手在脖子上横着一比划。
宋虔之纵马跑出知州衙门后,在宋州街道上兜了一圈,“吁”的一声拉住了马,低下头去抚摸马脖子和耳朵。
马神气活现地甩头,长耳朵竖起,两只耳朵伸向相反的两个方向。
街边有个垂髫小孩,坐在插大旗的铺子门口,一眼一眼朝宋虔之看,发现宋虔之看见他了,连忙把头低下,嫩白的小耳朵充血通红。
宋虔之看了一眼,是家做糖的铺子,还没有开张,铺里一个蓝布碎花裹头的年轻女人正在左右开弓,铆足了劲,拿帕子擦洗柜面。门上的匾额已经摘了下来,竖着放在门口,朝上放的一头烧焦张嘴。
妇人也向街上看了一眼,脸微微发红,一只手按住头巾,将手臂合拢起来,腰板挺直,动作小了许多。
宋虔之翻身下马。
妇人诧异地瞧他,直到确定是向着自己走来,她放下手里的抹布,在布裙上来回擦手,嘴唇嗫嚅,不知道说什么好。
“开张了吗?”宋虔之笑吟吟地问。
妇人声音发抖:“有、有糖的,没摆,客人要什么?”
宋虔之取出荷包,认真看那妇人:“要点最普通的粽子糖,寸金糖有吗?”
“粽子糖有,寸金糖……”妇人疑惑地攒起了眉头。
“就是芝麻裹的糖酥,切成小段。”宋虔之耐着性子解释。
“啊,有,芝麻酥,小哥您且等一等。”妇人入内。
门口玩耍的孩子站在不远处看宋虔之,他的手玩耍得黑漆漆的,宋虔之在柜台外面的条凳上坐下,朝小孩招手。
孩子犹豫片刻,不确信地迈出步子,停了下来,亮晶晶的眼好奇地鼓得圆溜溜地看宋虔之。
“来,叔叔有事想请教你。”
这孩子已八岁,从未听人如此客气地跟他说过话,便抿着嘴走了过来,看着宋虔之,也不吭声,认真的神色显出他在听。
“你们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