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惧内。”陆观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眉毛向两边闲适而舒坦地展开,一脚踹飞小石子,溜溜达达地下坡去了。
陆大人一只手轻轻拍自己的脸:他就生得这么不像是会惧内的样子?怎么一个个的都不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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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陇县城说是个县,规模大抵只能算得上个稍有点人气儿的村落,环山绕水,护城河还不是自己挖的,天然就有,老祖宗辈儿用这条河防御外敌,后来在河岸内侧圈出来的县城,修起了城墙和城门。
县城城门到州城城门,三十里路而已,然而这口肉太小,黑狄屡次进退路过奉陇县城,都没有进城。
城里的百姓索性也懒得外逃了,奉陇县没几个钱,县穷民也穷。
“真要北上,总得拿银子打点,中间还隔着好几个州城,谁不要刮一层过路钱。不如留下来,陪这座城一块儿生,一块儿死。”客店还是三日前住过的那家,简陋,四面透风,干净,旧方桌擦得一尘不染。
掌柜的也是伙计,招呼完客人,抱起一旁小木马上哭闹的儿子。幼童被抱起后立刻止住哭声,双手紧紧环着他爹的脖子,好奇地眨巴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溜溜儿地盯着桌面。
李宣合上纸包,拉扯了一下宋虔之的衣袖,把包着松子糖的纸包给他。
宋虔之会意,招来抱孩子的男人,男童不敢要陌生人递来的糖,看到父亲点头,这才张开嘴,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
“他娘不让他吃糖。”男人哄着孩子,孩童嘴里含着糖,两腮鼓起,圆不留丢像个红苹果,不大好意思地把头埋到他爹肩窝里,又忍不住回头看李宣。
李宣朝孩子露出个傻乎乎的笑。
吃过饭,客店老板帮忙烧了一大锅热水,给众人洗澡。宋虔之早早就去洗了,一行人排着队洗,多的五六人住一间房,吕临的手下有几个不大好说话的,都让吕临安抚了,白古游派来的人则十分老实听话。
宋虔之知道,这是在镇北军锻炼久了,成天刀口舔血,今日生明日死的,跟着来保护皇亲国戚,反而是最安全的差。
星图西倾,小院里青苔丛生,宋虔之趿着双布鞋,在院子里洗衣服。柳平文也端过来一盆,他抿着嘴,朝宋虔之笑了一下。
“这衣服怎么不大像你的。”宋虔之一看,武袍的样式,又是玄色,柳平文素日作书生打扮,多半是许瑞云的。
“许大哥已经睡熟了,反正我也要洗衣服,就一块洗了。”
宋虔之一哂:“小媳妇。”
柳平文耳根都红了,道:“许大哥要保护我们,身负重任,不像我,跟着蹭饭食的。”
宋虔之闻言正了正脸色,把最后一件清好的单衣拧干搭在石板上,转过来面对柳平文:“没有你照顾李宣,我们要多费不少事。你的任务很重要。”
“那也是李兄比较重要。”柳平文低下头,卖力地搓衣服,书生的手原是不操持这些,一路下来,他不但学会了照顾自己,也学会了照顾别人。
“现在兵荒马乱,也许你会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但动荡永远是短暂的,等到太平年间,治理天下的仍须饱读圣人典籍的文人来,没有谁想永远生活在动荡不安里。不过,你要是觉得自己身体太弱,可以跟许瑞云学一学功夫,他也很乐意教你。你年岁不大,学起来不难。”
宋虔之说完,柳平文更是气馁了:“我跟他学过两天,可他……老不正经。”
宋虔之一愣,大概明白柳平文在气闷什么了,想笑,顾着柳平文的面子,也不好真笑出来。
“等得空了,我教你。”
柳平文眼睛一亮,搓衣服都搓得更麻溜了。宋虔之晾了衣服,正要走时,想起来一个事,转回去问柳平文想没想过回京以后谋个什么差事。
“既然你也没什么主意,到时候先留在宫里,照顾李宣,他现在离不得人。一旦回京,我大概会很忙,没法十二个时辰都看着他,回头我跟许瑞云说一下,让他负责保护你们,等过完年,看看来年朝中什么安排,你要是愿意考试,早些告诉我一声。”宋虔之话没说完,但也不打算说明了。事未必成,但也要做好成了的准备,要是不成,那就是一个死,要是成了,过完年,朝堂上只会更忙,更肃杀。一场清洗是免不了的,上位者是个明君也就罢了,他们要推上去的,是李宣,掌舵者不能亲自握着舵盘,那么整艘船上的水手,个个都必须绝对忠诚,否则这艘船不能全速前进都是其次,一个搞不好,触礁沉底,他宋虔之便是万劫不复的罪人。
莫名的力量驱使宋虔之抬头。
星罗棋布,是个清朗的夜晚。
宋虔之轻轻吁出一口气,心道:外祖,若是您泉下有知,就佑我大楚,也佑您的外孙吧。
宋虔之睡下的时候,已接近二更天,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叫,房间里周先发出轻微的鼾声,没被他吵醒。
宋虔之脱下让水溅湿的布鞋,光脚掌贴在地上,冻得他险些叫出声来,滋啦咧嘴地把布鞋拿到房门外,想立在墙根过过风,明天赶路还要带上。
整座院子静悄悄冷森森,宋虔之匆匆一眼,缩着脖子一转眼,看见地上有个影子,吓得眼睛一瞪,飞快抬起头去看。
他只有一只脚在门外,倏然被一只滚烫的手捂住了嘴,手臂被拽住,一把扯出门,偷袭他的人甚至还体贴地轻轻关上了门。
宋虔之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能偷袭他而让他毫无察觉,对方身手可谓极快,难不成真的是有鬼……
不对,鬼有影子。
宋虔之来不及多想,就被“色鬼”掐住了腰,他用力一挣,不仅没有挣脱,反而被身后的“鬼”扣得死死的,那手滚烫地摸进宋虔之的单衣,掠过他的胸膛,轻触他的锁骨,一根手指落在他的心口上,俨然像是支棱着试探着扎上去了一根刺,不足以使人疼,却拨动着整颗柔软鲜活的心脏。
难以忽视。
“侯爷。”
只这一声,就让宋虔之眼眶猛地热了起来,他张了张嘴,滚烫的呼吸窝在捂他嘴的手掌里,从手心里升腾起的白雾氤透了他的眼,地面星辰投下的清辉模糊成一层白膜,令他整个脑海,都只剩下那双温度灼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