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起眼的马车驰进一条陋巷,宋虔之拉住马头,跃下车辕,一手执缰,另一只手拍了拍马脖子,打开车门。
东明王妃一条手臂环着儿子,维持垂头打盹的姿势,她睁开了眼,一只手轻拍了两下儿子的上臂。
少年揉着眼醒来,看了一眼宋虔之,往母亲怀中埋了一下头。
镇上的旅店条件一般,房间内的空气弥漫着一股子霉味,掌灯的小二跟在三人后头,倦怠地打着哈欠。
“这间是上房,钥匙给谁?”
宋虔之朝王妃示意。
小王爷不好意思跟母妃睡,跟在宋虔之的身后,去了另一间房,进门他探头探脑地四下张望,伸长脖子打了个喷嚏。
宋虔之看来。
少年缩脖子揉鼻子,张了张嘴,又不好意思说话。
当天夜里宋虔之似乎一上床就睡着了,然而少年刚刚下地,他身后就响起宋虔之的嗓音:“小王爷要去哪?”
少年只是要去小解。
对着陌生地方简陋寒酸的旧木质恭桶,本应酣畅淋漓飞流直下的哗哗声也变得淅淅沥沥。
“宋大人……”少年红着脸走出来,边提溜裤子。
“皇上已经罢了我的官,大人还是别叫了,何况你是王爷。”宋虔之笑道,“不知道宫里还有没有派旁人来盯着你们母子,小心为上。”
小王爷理解地点点头。
回到房中,小王爷睡床,宋虔之睡在三条凳子拼成的“榻”上。
少年略带稚气的声音问:“我在祁州十年,宫中从来无人想起我们母子,太后娘娘派人来接我们,是有什么吩咐吗?”
宋虔之:“小王爷以为呢?”
“我年纪尚小,母妃不让我过于关心朝政,只吩咐我好好念书,跟师父勤学骑射。母妃说我大楚开国,凭骑射定天下,将来我至少要坐镇封地,光会武是不行的,得靠施行仁政,得人心则一族平安。母妃的意思,只要经营好封地即可,天下大计自有皇上操心。宗室子弟只要管好自己,磨砺自己,在朝廷用得上的时候挺身而出,便算是无愧于皇室与祖宗们了。”少年眨眨眼,“也许正是朝廷用得上我吧。”
宋虔之沉默片刻。
虽然看不见宋虔之的脸,少年郎察觉到宋虔之在看自己,他的头也朝宋虔之偏过去,枕在一只手背上,对于这位来援救他和母亲的青年,少年倍感亲切。
“王妃是明事理的人,太后是我的姨母,对她的心思,我大概知道一二。不过,”宋虔之顿了顿,眼睛捕捉到一丝微光,那是少年人的眼,“小王爷是苻姓子孙,可有动过万人之上的念头?”
微光急促抖动了一瞬。
“我年纪太小,且父王在时就只是闲散王爷,我有幸袭父王的爵位,已是圣恩浩荡,深受先帝眷顾,岂敢有不臣之心。”
宋虔之深深注视着少年,眼睛适应了室内的黑暗,他知道小东明王也是一样。
沉默令少年心情烦躁,两只脚在被子里不住相互摩挲,他手抓着被子边缘,气息潮热地堆在脖颈之中,带得他下巴颏也发烫。
“做皇帝也没什么好,天天遭人算计,又要操心天下大事,若是外邦来犯,不定还要御驾亲征,震慑四方。得胜还好,要是输了,这就遗臭万年,运气不好,被敌军俘获,若是再惨一点,惨死敌营也是有的。老百姓过得好,逢年过节,给灶神城隍供奉烧香,清明时分拜拜祖先神,无人感念报答君王之恩。而若遇到类似去年的灾年,又会流言四起,暗中议论皇帝不是天命之子,是以四时不调,万民不顺。”
久久不闻宋虔之说话,少年道:“我知道侯爷怀疑,这时夜深人静,只有你我。我的名字是母妃起的,苻璟睿,是要我如同美玉一般大放光彩,同时要懂得藏匿锋芒,做一个睿智的人。我现在年纪还小,许多事情不明白。我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父王,母妃为人沉静守礼,她是我最敬佩的人。我只要能守护母妃便好,而若要守护母妃,我便不应当将自己置于险境。做皇帝,便是最大的险境。”
宋虔之终于开口了:“所以,您也想过,若是能坐在那个位子上……”
苻璟睿抢白道:“那只是一个才冒出来就打消了的念头,我不想做皇帝。”
“如果有人白白捧上御玺给您,您也一样会坚持本心,不做皇帝吗?”宋虔之逼问道,他控制着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尖锐,不给人以压迫,仿佛是一个循循善诱的先生在提问才教授的课文。
苻璟睿攥紧被子,额头渗出了冷汗,他不做声地盯了一会宋虔之,看到的是一张极为英俊的脸,月亮在天空的位置推移,清辉顺着窗户溜了进来,宋虔之的眉眼极富美男子的魅力,他眉峰的走势干净利落,眼神给人深邃之感,鼻子并非一味的挺拔,中部略微隆起的部位就像一道锋利的折刀。
苻璟睿紧张地吞咽,深吸一口气,轻道:“你生得真俊……”他眼睛倏然一闪,低下头,结巴道,“不是,我是说,我不会做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
宋虔之笑了,起初只是唇畔浮现弧度,继而放声大笑起来,又怕惊动院子里的人,掩住嘴,渐渐地止住笑。
“那就好,那我就直说了。”宋虔之也不瞒着苻璟睿,直言相告,宫里来的人就是接他去做皇帝的,只是其中有一笔交易,更有很大风险。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宫里不能有两个太后,我姨母是荣宗的皇后,按大楚礼制,皇后是名正言顺的太后,您若要做皇帝,王妃疼爱您,自然愿意为您做出牺牲。”
苻璟睿想起那日宫里来的人捧给他母妃的东西,脸色发白地怒道:“所以太后要赐死母妃?”
“对。”宋虔之没有多跟苻璟睿分析外戚权势,只道,“您不必担心,明日我们便启程,随白大将军的镇北军北上,一路收编整合军队。”
“可皇上没有旨意让我回京,有了封地的王非诏不能进京,这么做若是皇上降罪……”苻璟睿心慌地打断宋虔之。
宋虔之:“陛下绝不会降罪,只是请小王爷一定要记住今夜与我说的话,您要守护好您的母妃,绝不能为了任何缘由,任何利益让她受到伤害。慈母之心是做儿子的永世无法报答的,百善孝为先,只有您不做皇帝,您的母妃才能安然无恙。”
苻璟睿似懂非懂地往被子里蹭头,只留出一双眼睛,看着宋虔之。
他心中有一个疑惑,流连在嘴边没有问出口,只有有两个太后时,他的母妃才会有性命之忧,要是没了周太后,他做了皇帝,他的母妃才能成为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
第二天午后,白古游遣来一员副将,带着三十人的小支部,吕临带着他的人,通过五十余人,在镇上汇合采买。
宋虔之在马厩喂马,梳理黑马光亮如新的鬃毛,戴着皮手套的手掌轻轻抚过马脖子。
“看来东明王还没断奶,对他的母亲甚是依赖。”许瑞云吊儿郎当地凑过来,给他的马洗澡,水溅得到处都是,弄得地面一片泥泞。
楼上东明王妃坐在廊下晒太阳,苻璟睿在旁边挑挑拣拣,尝了不少蜜饯,神色不怎么满意,最后勉勉强强挑选出一小碟子东明王妃爱吃的给她。
“柳平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