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州城的民居以木头、竹子作建料的居多,着火之后整座州城迅速陷入火海。
醉过去的许瑞云倏然清醒,火焰跳动在他的眼里,他一把扯过身边的呆若木鸡的柳平文,将他背在背上,抓起随身长刀,一个健步就往酒馆外面冲。
眨眼间街面上俱是狼狈逃窜的平民,放眼望去俱是跳跃的火光。
陆观抓过一张桌子,将宋虔之罩在桌面下,飞奔出去。
宋虔之一手抓着桌子腿,往后面一看,周先也顶了一张桌子,宋虔之大叫道:“回吴伯那里,分散跑,你不用管我们了!”
倏然一支火箭飞射而来,在周先顶的桌子上炸开,一蓬火光横向瞬间铺满整个桌面。
周先骇得把桌子扔出去,只得和宋虔之他们分开,去找别的遮蔽物。
陆观一手揽着宋虔之的肩头,冷静地注视着前路,扯着宋虔之往巷子里一拐。
四下里俱是男男女女在惊呼尖叫,火光接二连三擦亮黑夜,宋虔之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陆观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宋虔之抱在身前,推着他跑进巷子里。
宋虔之心跳很快,惊魂甫定地回头看了一眼,才刚被绊倒的是一个男人,他身上中了三支箭,头发被一团火笼罩,他两手蜷曲紧绷地在地上乱抓,头部血肉模糊,身体在地上扭曲得片刻,没了动静。
宋虔之的眼睛被一只手温柔盖住。
“别看了。”陆观顺势扳过宋虔之的头,手在他的耳朵上抓了一下,定睛看着宋虔之涣散的眼瞳,小声唤道:“宋虔之,逐星?”
宋虔之回过神,浑身抽了一下,仿佛从噩梦里抽出后脚,倏然吐出一口气,大声抽气。
“我没事,走哪儿?”在宋虔之看来,哪个方向都一样,满眼都是不知道该往哪里躲的男女。
“过来。”
陆观滚烫的手紧紧牵住宋虔之,猫腰从暗巷里穿过,冲出一条小巷,四处都是火光,人挤着人,随时有人被箭射中倒在地上。
照亮整片天空的火光倏然消失,还黑夜以黑暗。
大批穿号衣的兵丁杀进人群。
陆观拔出随身的兵器,从地上捡起一根竹杖给宋虔之,想了想,陆观抢过宋虔之手上的竹杖,把自己那把随身短剑塞进宋虔之的手里。
冲进宋州城的兵丁见人就杀,男女老幼像是秋收时田里的麦子,一个接一个往下倒。
才刚睡下的吴应中是被吵杂的人声从睡梦里惊醒,起先他不打算起身,待到人声愈发鼎沸,听见外面有人大叫走水,吴应中这才披衣出外。
半空里一支火箭飞射而来,落在地面上,炸开一丛火。吴应中正要踏进生满青苔的院中那只脚犹豫着收了回来,抬起深陷在皮肉之中的老眼,接着又是几朵火花炸开在木屋顶上。
吴应中这才反应过来,他将大袍子扑在地上,毅然冲进院子里,摇着木轴打上来一桶水,泼湿衣服,疾步冲进李宣的房间。
李宣一脸茫然,湿衣服裹到他身上,李宣委屈地瘪着嘴,眉头紧拧着,显然很不舒服。
“别闹!”吴应中声量不大,他摸摸李宣的手,将李宣那盒吃着玩的胭脂放在他的手里,吴应中拉开李宣的手指,合拢,令他紧握住那个胭脂盒。
李宣的目光从迷茫到清澈,他一边眉毛抬起,竟然笑了。
吴应中转身回房,从藏在床后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尺长的乌木匣,用布包了,拴在李宣的身上,为防李宣把东西弄丢,吴应中特意打了个死结。这么一番忙活,吴应中捏一把身上的布料,觉得不够湿,在客堂里找到水壶,揭开盖子往身上又泼湿了一大片。
偏偏天公不作美,这光景不仅没有落雨,反而吹起大风,风助火势,整座州城笼罩在令人作呕的血腥和火烧焦臭之中。
“门开着?!”宋虔之远远望见吴伯的小院,门大敞着。
“当心。”陆观一把将宋虔之拽到身后,又走过去将大门拉上,面前是一片火海,前门没有着火,几间屋子却不同程度地被点燃了。
陆观让宋虔之留在前门附近,宋虔之不肯,正要跟着冲,被陆观吼了一句“站这儿”,登时不敢多动了。
宋虔之看着陆观一纵一跃地冲进火场,心急如焚。看样子吴应中应该带着李宣舍了房子逃出去了,这下要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街上也并不安全,要是这两人死了……
少顷,陆观冲过来,他满脸被熏得通红,面颊上沾着几抹黑灰。
“不在了。”陆观肃容道,“现在没法去找他们,外面太乱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吴伯的房子,“这儿也躲不了。”
“码头肯定走不了,去州府衙门,你找得到吗?”陆观能够从容地在混乱的街道中找到吴应中这地方,他应该来过宋州。
果然,陆观道:“对,去州府,等等,我给他们留个记号。”
宋虔之递给陆观短刀。
陆观用匕首在进门的墙板上刻了一排字:州府衙门见。
两人正要离开,迎面碰上了周先。
周先灰头土脸,袍襟被烧去半幅,他抹了一把脸,万分庆幸,上前来问:“跑了?”没见吴应中的人,又见到宋虔之他们是往门外走来,周先心里大致有数。
“太乱了,应该是逃命去了。”宋虔之道。
“靠,这屋子被烧成这样……”周先道,“是黑狄人,太可恶了,宋州军防竟然如此懈怠,黑狄军队冲进城来了!我们往哪儿躲?”
“去州府衙门。”没时间多做解释,陆观推着宋虔之出门,周先从后面保护宋虔之,陆观则冲在前面。
街上全是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恐和不知所措,每个人都在向前跑,却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跑。
喊打喊杀声不绝于耳,看见穿黑狄军服的人三人就动手,不一会儿,他们身边聚起了几十个人,将老弱妇孺圈在人群中,黑狄士兵见先冲上来的同伴被杀,索性避开这一群人,朝两旁被火烧得残破不全的屋舍里冲。
街旁一间房里冲出一名满脸贪婪的士兵,手里紧紧抱住从别人家抢出来的金银器,甚至耳朵上还挂了一把银壶,一名衣衫凌乱的妇人从屋子里冲出来,死死抱住那士兵的腿,他抬脚就要往妇人肩头踹,尚未来得及出脚,被一刀从小腿斩下。
士兵发出一声哀嚎倒在地上。
那妇人感激地望了过来,手从士兵的怀里摸出一个银镯子,匆匆将衣领拢紧,她个子矮小,身量纤瘦不占什么地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手持兵刃的男人们让到最里面。
周先面无表情地抖了一下刀,血顺着冰冷的锋刃向下滴。
宋虔之总算捡到一把长刀给陆观,他摸了摸怀中,低头看了一眼,那封血书还在。
“大家快出来,去州府衙门找知州老爷!”
一群人一面声势浩大地往前走,边有人大喊,让还躲在屋子里的人都出来。
“能救一个是一个。”周先叹了口气,他是杀惯了人的,这样的场面不能令他动容。
宋虔之却想到许瑞云说的,刘赟的旧部冒充黑狄人,这么巧合,这里出现的士兵也都身穿黑狄人墨色绣蛇纹的军服。许瑞云说刘赟的旧部滋扰永州,从永州到宋州,中间还隔着一个循州。如果许瑞云所言不假,那恐怕循州也已被洗劫过了……
遍地横尸,滑腻的感觉从鞋底传来,宋虔之感到不寒而栗,他背上被冷汗沾湿了一整片。
闷热潮湿的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唯独牵住宋虔之的那只手,还在,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心里都是汗,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若有所觉,扭过头来看他,陆观侧脸上沾着别人的血,他线条锋利的薄唇轻启,低下头来,用宋虔之能听清的声音对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不要怕,没事的。”旋即,陆观握宋虔之的手收得更紧。
在这个似乎永不会过去的夜晚里,宋虔之耳朵、嗓子俱是麻木,腿也因为走了太远而像是灌铅般沉重,唯有和他的手紧紧贴着的那只手掌,真实而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