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这样吗?”周先问。
吴应中唏嘘道:“一直是这样。”他眼神怀念,一晃仿佛是在多年前,第一次见到李宣,千言万语,只说出来一句,“原本是很聪颖的一个孩子。”
两个馍下肚,宋虔之彻底饱了,他走到里屋门口,手指将门帘掀开二指宽的一条缝,向里看。
李宣生得眉清目秀,面色带着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他嘴角噙着笑,唇色红润,一点不像生病的人,衬着病弱的面容,格外惹人疼惜。
然而,他披垂的长发却已失去乌黑光泽,夹杂着不少银丝。
宋虔之在宫里见到李宣的时候太小,且没见过几次,只模糊有个印象,便是太子身边有个宫人,长得挺好看。
只要是宫人,无论男女,都会经过精心挑选,天子、皇后、太子身边的下人,长得都不差。而李宣,在这些人当中,仍显出挑。
宋虔之转开眼,扫到他床边竟有梳妆台,台子上摆着梳子、一面铜镜,一个胭脂盒子。
这些都不该出现在一个男人的房间里。
“吴伯,明日您让齐婶多准备点干粮,有什么要带的,您吩咐我一声,我到城里去买。后天咱们就出发,雇一条船,直接北上。”
吴应中道:“是为什么事?当今什么都知道了?”
“没到那一步。”陆观起来说,“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再跟您细说。”
吴应中奇怪地看他一眼,继而看了看宋虔之和周先,拄着拐起来,让他们三个稍微等等,他去收拾三间屋子出来。
“两间就够了。”陆观没有去帮忙的意思。
吴应中佝偻着背出去。
陆观才解释说,吴应中是个脾气很倔的老头,谁要是和他抢着做事,他会不高兴。
周先喝了口茶,食中二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末了,轻叹道:“可怜。”
“还喝不喝茶?”陆观问。
宋虔之摇着头过来,挨着陆观坐下,问他:“吴伯没给李宣找大夫吗?”
“要不是给李宣找大夫,这家里也不会这么穷,每年我都会给他们送银子,吴伯在朝中时,积蓄不少,先帝将李宣送到他家,又添了不少赏赐,都拿来给李宣治病了。”陆观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噤声。
三人各怀心思,没再说话。
宋州天气热,空气里水气充沛,脱下衣服来,宋虔之手掌贴在身上试了试,黏得不行。
“太热了。”陆观打水进来,给宋虔之擦背,擦身子,擦完宋虔之两只手按着湿布擦陆观的背,边擦边走神。
大半夜不方便劳烦老人家,两人只好用冷水擦了就算,到床上很热,宋虔之把陆观推开些。
“别抱我,热死了。”宋虔之无意识地在脖子上抓了抓,欲哭无泪,“有蚊子。”
陆观打算起来,被宋虔之一把抓住,问他上哪儿去。
“赶蚊子。”陆观道。
“赶什么别赶了,凑合睡,快睡吧,明天你不是一早要起来和吴伯谈事情?”
房内静了片刻。
陆观的声音极低地在宋虔之迷迷糊糊直往下掉的眼皮上响起来:“你知不知道李宣是谁的儿子?”
宋虔之眼也不抬:“是他爹妈的儿子,不是个孤儿吗?要不然也不能送到吴伯这里来。”
“李宣的出身记录一片空白,连他是孤儿都没有记录,你不觉得奇怪吗?”
宋虔之睁开眼,吸了吸鼻子,满眼困顿:“那是怎么回事?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他是先帝特意为太子甄选的伴当,五岁就被接进宫陪伴太子,这个年纪,对于进宫陪伴皇子们读书的伴读而言,过于年幼。如果是玩伴,则没有这种先例,何况太子被立为储君后,就要严于修身,每天跟着师傅学为君之道,先帝不会,也没必要给太子找个玩伴。”
宋虔之听得更糊涂了:“所以?”
“你仔细看李宣,不觉得他的眉眼,跟谁有些相似吗?”陆观继续道。
宋虔之一脸茫然,跟谁像,长得清清秀秀,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挺好看的男人。
“跟谁像?跟我像啊?”
陆观:“……”
“一个来历不明,年纪很小就被放在太子身边教养的小孩,你不觉得他的眼睛、鼻子,长得很像荣宗皇帝吗?”
这下宋虔之的瞌睡彻底被陆观的话给砸没了,他张嘴结舌道:“你怀疑他是先帝的私生子啊?”
“李宣,是荣宗直接从梨花庵抱进宫的,他一个小孩,又是一个小男孩,却在尼姑庵被出外打猎的荣宗捡进宫,而且一带进宫,不是送到内侍监去咔擦掉,直接送去太子那里做伴读,五岁的李宣,再聪明,在尼姑手里长大,也不可能就识文断字才高八斗,只有一个可能,先帝想保护他。不仅保护他长大,太子是将来的皇帝,李宣与太子一同长大,长大后,二人的感情自然非同寻常,可以说荣宗连李宣的一生都为他打算好了。”陆观道。
宋虔之怀疑地看他:“你到底知不知道李宣什么身世?吴伯知道吧,他不是问你皇上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你早就认识吴应中吧,是苻明韶让你给他们送钱让他们不断搬家的,所以天下间最清楚李宣下落的只有你一个人。苻明韶回京以后,你一直留在衢州,他应该是写信让你办这件事。李宣已经疯了,苻明韶才刚登基那会,没有这么大的权势,更不会有这么大胆子,而且他信任你,这件事只能交给你做。”
陆观充满欣赏地看着宋虔之,赞道:“接着说。”
宋虔之打了个哈欠,闭起眼,轻声说:“弘哥的事儿,跟你脱不了干系吧?”
陆观浑身一僵,正想说话,宋虔之往他怀里一钻,脑袋蹭了蹭。
“但你们不可能成功。”
陆观的手落在宋虔之的脑袋上,轻轻揉他的头,低声问他:“你怎么知道?”
“要是在弘哥死之前,六皇子的手能伸进宫里,他也不会是一个逢年过节先帝都想不起来的不起眼的皇子了。”那些年里有希望继承皇位的皇子当中,根本没有苻明韶,也没有任何一个皇子将这个早早因为母亲不受宠被打发出去的六弟看在眼里,无论谁登基,苻明韶只会是个闲散王爷,在自己的封地上过富足而无权的生活。
“李宣疯了,不会是因为目睹太子之死,他一定受了非同寻常的刺激,这刺激如果说是太子坠马,那也太荒唐了。在场者那么多,太子又不是暴毙,死状也不至于惨烈,就算李宣和他感情再好,太子的死和他没有关系,他何至于疯癫。”宋虔之眼睛又酸又疼,思绪却清晰起来,他抓住那根线,用力向外一抽,“我原本以为他是装疯……不是装疯,最大的可能是李宣跟太子的死有关。”
风把窗棂拍得啪啪作响,猝不及防的一场暴雨降下。
这南部的暴雨毫无先兆,也不打雷,只是直突突的一场雨,哗啦啦地倾泻而下。
“如果是李宣杀死的太子呢?”暴雨越来越大,吴家的小破房子就像狂风中的一株小草,雨水随时会冲垮屋顶泼到人身上。
陆观把宋虔之抱紧一些,让他靠在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