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宋虔之才九岁,这段过去对他而言完全是空白,宋虔之心里暗暗在算,那时候他外祖周太傅确实还活着,不过已经不是太傅了。
苻明懋仿佛看出宋虔之的心思,笑道:“周太傅以后,本朝再没有人坐上太傅的位子,因为父皇不认为有人能够比得上你外祖父。”
宋虔之露出谦虚的淡笑。
“那时候周太傅的官位是太子太保,专门教二弟读书,现在怕是没有多少人知道了。太傅同时也是我的老师,不过他教给二弟的是帝王之道,教给我的是为臣之道。这是父皇的安排,等二弟登基之后,我会是他最有力的臂膀,为他镇守四方,肃清朝堂。只是谁也没有料到,两年后,二弟会发生那场意外。”苻明懋眼睛红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老师他也认为这事是我所为。”
两年后,宋虔之想到十一岁那年秋天,他娘带他回外祖家吃御赐的水晶葡萄,正在后院里和小厮追着玩,母亲突然打断他们,冲过来一把紧紧地抱住他。
那时不觉得如何,只是那一幕留存在了记忆里,当时他娘抱他很紧,勒得宋虔之的骨头都疼。
接着,他娘就带他立刻进宫,一路坐在马车里,他娘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着他,宋虔之要下去喝口水都不行。到了皇宫,他第一件事便是去如厕。
“宋大人想起来了?”
宋虔之脸色不大自在,憋尿的感觉仿佛穿过记忆来到他的面前,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道:“殿下请说下去。”
“二弟发生意外那天,我也在猎场,他坠下马后,是我抱着他回营地,我们骑的马是随机分配,没有人提前得知谁会骑哪匹马,挑好马之后,当场就上马出猎,根本没人有加害二弟的机会。”
“那就是意外了?”宋虔之说。
“是意外。”苻明懋道,“可是除了父皇,没有人相信我。”
宋虔之皱眉道:“当时没有人问殿下的罪。”这点宋虔之可以肯定,苻明懋直至六年前才被贬为庶民,苻明韶登基后一度仍然重用过他,时间很短,只有数月。
“没有人问罪,是因为没有可以证明我就是凶手的证据。但每一个人,都以看待凶手的眼光来看待我。”苻明懋轻描淡写地说,“我去向皇后请安,皇后总是称病,老师推托年事已高,让父皇为我换了两位新老师。二弟刚走的那一个月,父皇还常常召见我,安抚我,说公道自在人心,让我不必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内疚。后来父皇也不怎么召见我了,听说是从衢州,接了六弟回来,不久后,父皇便封了六弟做储君。”
没有证据证明苻明懋对太子下手,先帝又相信他并不是凶手,但所有人都默认是苻明懋做了手脚,致使太子坠马身亡。这些宋虔之可以理解,苻明弘是唯一的嫡子,他死后,苻明懋是长子,一旦先帝在驾崩前不立储,苻明懋就会顺理成章继承皇位。
但这件事在周太后心里埋下了仇恨,她一定会千方百计阻止苻明懋成为皇帝,所以整个周姓士族转而拥立无权无势的苻明韶做太子。
“弘哥骑的那匹马身上,毫无下毒或是受伤的痕迹吗?”宋虔之问。
苻明懋眼神闪烁,迟疑地要摇头,转而突然又点了一下头。
“有。”苻明懋看着宋虔之说,“马身上中了毒针,那是一种能致使马匹突然发狂的药物。”
一直没有说话的陆观发出一声冷笑。
“大殿下刚才说没有能证明你是凶手的证据,那这是什么?”
宋虔之沉默着思考。
其间苻明懋不想理会陆观,也没有说话,他喝了一口茶,便等着宋虔之发问。
“马中了毒针这件事,哪些人知道?”
“除了父皇、母后及他们的近侍,就只有二弟的近侍知道,但当时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人,叫李宣。”
“大殿下对这名近侍印象很深?”
苻明懋神色带了三分不便明说的意味:“宋大人对这李宣,没有印象?”
从小,苻明弘就很疼爱宋虔之这个表弟,但两人相差九岁,更多时候苻明弘不过是疼爱弟弟,逗着他玩。认真算起来,宋虔之进宫的时候也不多,一年当中不过是数次而已。
“想不起来,李宣是谁?”
“李宣五岁进宫,做太子的伴当,那时候二弟才刚满周岁。”
“兴许我见过。”宋虔之道,“长得有什么特点吗?”
“很漂亮。”
宋虔之微皱起眉头:“是女儿家?”一想,太子的伴当也不可能是个丫鬟,肯定是个男的,还跟着去狩猎了,他脑子里模糊地捕捉到一个影子,只有一面之缘的一个宫人,他以为是太监。
“他不是太监。”苻明懋失笑,“不过为了在宫里便于行走,平日里他是作太监打扮的。”
“那我见过。”那确实是个很漂亮的男人,而且只能用漂亮形容,那时候宋虔之年纪尚小,不大留意长得好看的人,何况还是一个太监,他只记得太子身边是有一个肤白如玉,眉目似画的宫侍。
“李宣是父皇亲自为太子选的伴当,是个孤儿,从太子一岁就近身伺候。二弟出事之后,这个李宣就疯了,被父皇送去一位大臣家里抚养。”
“也就是说当时知道太子的马中了毒针的人,只有先帝、周太后,以及当时在场的近侍,太子身边人只有一个是李宣,先帝和周太后身边的近侍都还在吗?”
果然,苻明懋摇头。
见到了这样的事情,先帝不会允许他们说出去,死人才是最能守口如瓶的。
宋虔之想了想,道:“那李宣疯了,反而捡回一条命,殿下知道李宣被送去谁家了吗?”
“当时朝中有一位叫吴应中的大学士,他是寒门出身,却难得并不是周太傅的门生,他性情孤傲,不与朝中任何一位同僚结交,只知道闭门著书。李宣被送去吴家以后不到一年,吴应中的诗作抨击时政,被父皇罢了官。父皇驾崩后,我因为知道太后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想自证清白,派人去查过李宣,却没查到吴应中的去处,可以肯定的是,他离京以后,没有回到老家。”苻明懋无奈地摇头道,“当年的知情人,太后也是其中一位,她始终不相信动手脚的人不是我。宋大人以为,我能未卜先知吗?”
“殿下不要着急,马身上什么位置中了毒针?”
“有好几处,马臀和马肩都有针孔,极难察觉。要不是皇后坚持,恐怕不会发现马身上所中毒针。”
“当时先帝的反应如何?”一个让宋虔之心肺生寒的念头冒了出来。
“父皇也很伤心,他极其疼爱皇后,一直在安抚她,当时就在营地里进行调查,五日内所有人都不得出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受到了审问,除了父皇、皇后的近侍,加上我,李宣,一共不到十个人知道太子的马中了毒,最后什么也没查出来。毒针是被射进马的体内,狩猎场上,我因为心急想猎得更多猎物,骑马抢在二弟的前面,有侍卫和陪同的下人作证,皇后和父皇也是亲眼所见。”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苻明懋也早已被贬为庶人,起初还能心平气和,此时语气越见急促。
“何况,如果真的是我谋害二弟,父皇岂会视而不见,他最疼爱的就是二弟,满朝上下都知道。”
人心总是偏的,先帝对几个儿子,确实最疼苻明弘,就像众多女人之中,他最疼的也只有周皇后而已。
宋虔之下意识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似乎没有想到宋虔之会突然看他,神色有些不自然。
苻明懋叹了口气:“其实就算找到李宣,也无济于事,他能知道什么?当年也没有能够查清,时隔多年,更不可能查出实情。之后皇后向父皇提议,将六弟接回京城,送在她的膝下抚育。六弟被册立为太子不到一年,父皇就驾崩了。父皇一直身体硬朗,原本只是风寒,太医却说是引发了旧伤,一病不起。我觉得事有蹊跷,就找到当时的医正,陆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