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子进进出出,端出来的皆是一盆盆血水。
储露在里面待了足有三个时辰,却没有一点消息。
弧令与吴恩等在帐外,半分未动。
储露忽然抱着一堆衣袍冲出帐子,被吴恩一把拉住:“将军怎么样了?”
她没讲话,将怀里的衣袍塞进吴恩怀里,瞥了眼弧令,冷冷道:“你们自己看。”
吴恩这才看见那本应该是白色的素衣早已被鲜血染透。
弧令站在一旁,怔怔地什么话也没有。
储露重新回到帐子里,来帮忙的庆儿馥儿纷纷扭头看向她。
“阿楚姑娘……这,这还救得回来吗?”
储露平静地看着榻上近无人息的程息,淡淡道:“能。”
馥儿不忍,怕若救不回来,成了她一辈子的魔魇,劝道:“阿楚姑娘,人在沙场,总是会……”
“我说我救得回来。”储露打开针囊,正要落针,忽然发现程息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
二十五处刀伤,十四处箭伤,衣袍下的身体血肉模糊、残败不堪。
泪如雨下,储露抹了把泪,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我能救活,我能救活。我是‘鬼医’的大弟子,我就是要从阎王爷手中抢人!”
鬼医百脉针,见之无常散。
管你是黑无常还是白无常,只要是我鬼医传人要救的人,你都带不走!
“庆儿,馥儿,出去守着帐子,谁都不进来!”
两人被赶了出去,吴恩见又出来人了,忙凑上去:“怎么了里面?”
庆儿:“阿楚姑娘让我们守着帐子,她要行针。”
馥儿:“神色极为严峻,我从未见过阿楚姑娘这般。”
吴恩皱眉,别说她们了,他也从没见过储露严厉冷面的样子,看来程息的伤势,不言而喻。
他抬眼看了看弧令,只见他掩着眸子,辨不清神色。
“弧令将军……”吴恩出声,他们俩的关系虽未言破,可大家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程息她……她可能……”
“不会的。”弧令终于出声,却是犹疑与害怕。
这个杀伐果断的常胜将军,如今全然没有了沙场上的坚定自信,有的只是满目的愧疚,与满身的疲惫。
“我可不想赢她……”
——那我们就比谁活得久吧。
“从小到大我都让着她,如今也不想赢她。”
在场之人听这话都奇怪,庆儿馥儿不动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吴恩却是咀嚼出其他不同的意味,对着两个姑娘笑道:“二位姑娘辛苦了,这里我们守着就行,你们先去歇息吧。”
馥儿心疼妹妹,便也不推辞,福身离去。
吴恩抬眼瞧了瞧弧令,叹道:“我知大将军关心则乱,但有些话,还是不能讲的。”
弧令淡漠回道:“你猜到什么了?”
“将军别急,我与二位出生入死多次,早已是过命的交情。”吴恩试探地看了他一眼,“我本也不意多猜,只是偶尔听见阿楚与程息谈话,程息唤她叫‘储露’,而非‘阿楚’,我便有些奇怪;再是你们,大将军与程息皆是聪慧之人,岂会不知你们私定终身的后果?可你们即使明白还要以身犯险,实在是事出有妖。”
弧令叹气,自嘲一笑:“猜得不错。”
吴恩:“二位的前尘往事,在下无意追究,只是眼下程将军危在旦夕,大将军莫要节外生枝才好。”
弧令没回话,只是望了帐子一眼。
他们总是聚少离多,甚至连那一点“聚”都是上天恩赐的。
都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怕就怕,这情,没了朝朝暮暮的衡量。
“少主!襄军又要打上来了!”阿莫耶匆匆跑来,看见弧令一脸凝重地望着帐子,立马噤声。
弧令收回视线,看了眼阿莫耶,没有丝毫犹豫:“出兵!”
-
苏颐城回来时,已经是程息昏迷的第四天了。
储露日夜守在她身旁,短短几日,已经消瘦地没了人形。
襄军群龙无首,也没有得到退兵的消息,一直盘踞在丰城外不离去。
弧令一身血气,铠甲未脱,下了战场便直奔程息的帐子。
他撩起帘子,看见的却不是储露。
苏颐城坐在榻上,弯着背,整个人笼罩在昏暗烛火之中,他双手拉着程息的右手,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有些颓唐,有些孤寂。
“苏军师。”弧令开口。
苏颐城没什么大反应,只是将手放开,起身理了理衣袍。
他转身,长身玉立:“兰须将军。”
“苏军师来得真是时候。”
“兰须将军倒是比我早一步。”
“你再不回来,我怕是真要信你降允了。”
“苏某不敢。”
弧令坐到几案旁,斟了两杯茶,示意苏颐城落座。
“苏军师谋划的如何了?”
苏颐城捻着茶杯,沉默一瞬:“程……将军给我递了书信,说要我除了王泱。”
弧令端看着茶盏里的水,不说话。
“她说,利用燕然和王绻,只有王绻才能让王泱死得心甘情愿。”苏颐城啜了口茶,“她还同我说,她放了孟家长孙,要我和孟家里应外合,联合王绻将王泱杀死宫中。”
他忽然一笑:“这孟放被她捅了一刀,竟还真的活下来了。兰须将军放心,等襄国那边有消息了,这边的兵也就退了。”
苏颐城说的每一字每一句,弧令都不知道,程息甚至不曾给他递信,不曾向他诉说自己心中的苦痛,若不是当时吴恩收到战报时,顺手捎给他一份。他如今怕是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得了。